我们叫她xixi,一个来自中国水乡凤凰的赤诚女子,写了一部充满魅力的香港街舞简史;由构思、访问、参与、写作,到完稿,过程殊不简单。我只是个旁观者,看她一路走来,对舞蹈、对城市、对香港,满腔热情,眼睛充满好奇,脑袋里的问号一个接一个,每一章初稿完成后,她都散发一种感染旁人的满足感。
多年前,我也追寻过街头次文化社群,观察、访问深夜涂鸦的青年,最后出版了一本书;所以跟xixi谈她的街舞研究,就想起了自己的轻狂往事。对,香港商业几乎压倒一切,次文化如脆弱婴孩,往往在未成长前,就已被市场接收、被商家领养。当年我看到涂鸦次文化,轻易被牛仔裤名牌收买,成为时装点缀,在潮流服饰上,加上一个狂野图案,就卖得个好价钱。xixi也看到了,街舞本自由,很快就被商业化。1999年,嘻哈音乐在香港流行,街舞文化出现,主要“发源地”在香港尖沙咀文化中心门外的云石地台,舞队云集在此,逐渐形成每周六晚的Battle夜。他们群聚于此,睡觉、吃饭、玩闹。这些观察,与我当年的研究不谋而合:那些年,确有不少次文化社群,不想走主流之路,不想在人力市场为牛为马,在街头自由奔放的空间,活出自我。只可惜,很快就被市场消化。
还记得,半年前xixi带着问题来找我,一脸是汗,T恤上满是汗珠的印痕,而她是全神贯注的,拿着笔记本子,追问香港城市空间的沧桑变化。她是我所见过的国内研究生之中,最努力投入香港的其中几个。她学广东话、参加中文大学的Dance Society、走进香港的大街小巷,用尽方法穿越文化的围墙。从她率性良善的眼神,我看不见一般外来者对香港那些层层迭迭的顽固想法。她在意的,是人、是人活在不同城市的种种可能。
她追访下,发现文化中心的云石地台消失了、不宜跳街舞了。为挽救香港经济,星光大道变成重要观光景点,包括街舞在内的日常生活被消解,甚至被赶出文化中心。奇怪的是,本是户外奔放、不拘规格的街舞,很顺利走入商厦,在私人授舞的studio(工作室),成为按时收费的商业项目。另一方面,又在大学流行,化作学生社团,并与商业studio合作无间。xixi说:体制上,以反商业的小众文化面目出现的街舞,最终亦需要依靠商业运作得以维持;形式上,街舞不再是一个人人可在街边分享的艺术,而是需要给钱方可学习的商品。
我在一门研究方法学的课堂上认识xixi。她投入研究,也投入跳舞。她的研究有点像她的舞步——认真地学、认真地跳。她写作的起点,就是她流下了不少汗水的练舞场。课程到中段那个三月的晚上,一伙人到中文大学的邵逸夫堂看xixi的演出。我老远看到她在舞台上,与队员们矫捷地舞动身体,才意识到她不是玩票。她写街舞,就如她那倾情的举手投足,字里行间,读者几乎可以听到节拍、看到舞姿。
香港街舞,由文化中心,到商厦里的studio和大学校园,空间与人物,交织一幅有汗水有热情的城市图景;当中有商业的吸纳,但xixi笔下,人物总是有血肉的;分析与抵制之外,还有人情。她虽然批评大学Dance Society把街舞驯化,但身为其中一员,她义无反顾地为大学街舞潮流辩解:自编自跳,必然有利于大学生的自主与自信。香港脆弱的次文化生态,源于昂贵的城市空间所做成的种种压抑。令人欣喜的是,近月又见街头舞者,在地下铁路的站头比拼。在香港这个扭曲的城市,生命总能找到生活的舞台,一个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努力在追寻各自的人生。(马杰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