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争已经过去整整六十年了,纪念活动频现于世界各个角落,可见人类对于战争的反思通常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而淡化。几年前我去加拿大蒙特利尔参加国际文学节,偶遇一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至今未能忘怀。
那天早餐后,我离开下榻的酒店去看海。海边老港口不远处静静卧着一条生锈的铁轨,杂草长得稍密的地方,铁轨就被掩盖起来,像是一处失落了的人类文明遗址。不时有几只海鸥飞来,在草丛里寻找食物。我遗憾没从丰盛的自助早餐桌上带几片面包来,不然至少可以慰劳一番海鸥,也许它们在寒冷的早春季节也不容易填饱肚子。
大海就在眼前,向东眺望,海天相连,阳光将早上灰白的雾气撕开一条缝,浅蓝色的海面开始跳跃起光斑。我看见一位老人坐在海边长椅上。他身边围着一群海鸥,雪白的海鸥群里还混入几只褐色小麻雀,毫不畏惧地从海鸥肚皮下抢食吃。老人一边抽烟,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粒往外洒。我想他也许太孤独了,有鸟儿陪伴也比独自一人枯坐好受些。
“您好,先生,请问去蒙特利尔老城怎么走?”我没话找话,其实这个早上我也很孤独。
老人站起身来,用慌乱的动作掐灭刚刚点燃的一枝烟。从椅子脚下的烟蒂看,他已经在这儿坐了不少时间。“喔,喔,您想去老城吗?您瞧,顺着对面那条带点坡度的小街一直走就是老城了。可是这季节魁北克人醒得晚,十一点以前商店都不开门的。”老人说话时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好像街面冷清怠慢了远方来客是他的过错。我注意到他说的法语发音有些混浊,所用词汇却很高雅,还是莫里哀那个时代的古典法语,没被商业气息很重的英语词汇磨损过。
我谢过老人转身朝老城方向走去,忽然见那位老先生又赶紧几步追了上来,“Madame,请问您是朝鲜人吗?”
“我是中国人,从上海来的。”我不知道自己哪点像朝鲜人,仅仅因为都是黑眼睛黄皮肤?
“噢,我没去过中国,朝鲜是我这辈子唯一到过的亚洲国家,那年我才十九岁。”老人眼中流露出歉意,是因为留住了我的脚步,还是因为猜错了我的国籍?
“您是说参加过朝鲜战争吗?先生。”我从他的年龄推断出他去朝鲜的最大可能性。
“您说对了,那时我是联合国军的炮兵,在朝鲜呆了两年。后来我负伤了,就回到魁北克,再也没有离开过。”
我不由自主跟着老人走回他刚才坐过的长椅。鸟儿们吃完玉米粒,没兴趣听我们说话,纷纷飞向身后的草坪。老人显然很高兴我能坐下来同他聊天,“Madame,请您看看这个。”他吃力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很旧的卡片塞到我手上,那是一张加拿大政府颁发的伤残军人抚恤证。我这才发现老人整条右胳膊都是僵硬的,右手掌只剩下三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