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以后,我和唐挚成为了邻居。唐挚是笔名,真名唐达成。再两年以后,我们都赋闲,有时我就去他家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陈梦家。达成说梦家不仅诗好,还是古文字专家,家里收集的明式家具,价值连城,美轮美奂。我补充说:“还是个美男子。”达成淡淡地问:“你见过?”我告诉他:“那时我家住钱粮胡同35号,是海关总署宿舍,很大的院子,隔壁34号缩进一块,是个小四合院,那就是陈梦家私宅。”达成想了想,摇头:“不对吧。北京的门牌,都是路这边单号,那边双号,34号怎么能跟35号挨着?”偏那时候我正研究北京的胡同,就告诉他,原来北京街道胡同的门牌编号都是从一边编起,顺序往前到头拐到另一边,直到七十年代才改成一边单号一边双号的。达成感叹:“多少事,经历多少变迁,越往后越难弄明白了!”我就把当年曾隔窗窥望陈梦家的故事讲给他听。达成叹道:“我那时候糟糕,毕竟是写了大块文章跟周扬叫板。陈梦家只不过是有一次发言,建议文字改革应当慎重。他是研究古文字的,他的意见可供参考啊。”我那时也曾从后来的《文艺报》上见到陈梦家糟糕的报导,但不清楚他究竟说错了什么。达成那么一揭秘,倒令我倏地忆起母亲讲到的情况。母亲说,她去34号院请陈梦家帮助街道核对选民证,陈很高兴,说应该出力,可是就在我们院那棵马缨花树下,有位七十一岁的选民,不接他那张选民证,他说自己一直姓“葉”,现在凭什么给他改成了姓“叶”?如果接过那张证,他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竟声泪俱下。那一年刚刚公布推广简化字方案,有的字,确实简化得好,比如把“體”简化为“体”,“人之本为体”嘛,“幤”简化为“币”,也很容易接受,但“樹葉”简化为“树叶”还好,把人家姓氏“葉”简化为“叶”,一时难以接受,也应该理解。母亲当时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好笑的插曲道出。她还讲到,陈梦家就建议在选民张榜时,遇到每位姓名中有被简化的字时,后面加一括弧将原来写法列出,不过他的这一建议未被采纳。那么,当年陈梦家之所以在鸣放中发表“文字改革应当慎重”,是否也与他那天在我们院子马缨花树下的遭遇有关呢?
我44岁那年,在一个中外文学交流活动上,见到赵萝蕤女士。我知道她是陈梦家的遗孀。但那时候也还没有《梦家诗集》出版(在我64岁的时候中华书局才出),我也仍然只是知道梦家有句“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的诗,但我知道赵萝蕤女士恰是美国现代派诗人艾略特长诗《荒原》的中译者,两个“荒原”令我有宿命的惆怅。我那时候也知道赵女士住到美术馆后街她父亲赵紫宸家去了。那次我和赵女士邻座,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但是她没有问及我的写作与编务,我心里有陈梦家,有《荒原》,有钱粮胡同,但我们彼此没有以上内容的交谈。我们谈及西洋古典音乐,那时候CD盘在中国还远没有普及,我们家里都只有收听大唱盘和盒带的音响,我们各自道出最近最心爱的盒带,她听说我有法国作曲家、管风琴演奏家弗兰克的盒带,眉毛上挑,非常惊异:“你哪里得来的?从巴黎买回的?”我就告诉她,是在金鱼胡同东口对过(现已拆辟为金宝街)的一家国营商店买到的,那一家专卖进口的大唱盘和盒带,时常可以遇到很特别的品种,比如弗兰克的这盘管风琴曲,他们只进口两盒,我买时仅剩一盒,说到这里,她笑道:“那盒该是我买啊!不知究竟谁给买走了!”我就表示将我那盒赠与她(我知她父亲是神学家,弗兰克的管风琴曲多为圣乐),她说:“哪能呀,咱俩互通有无吧!都允许对方翻录,完了物归原主,好吗?”一言为定后,我首先将弗兰克的盒带换来她的好版本的德沃夏克《致新大陆》,后来我们又有所交换。但这种美好的交往未能持续。我56岁时从网上看到赵女士去天堂与梦家会合的消息。下一年,达成兄去世。再一年,赵家那极具文物价值的四合院被强拆。“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