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先想到,那些有个人意志与趣味,不愿为官的学生,很可能视这个材料为平庸的“励志故事”,对鄙薄车夫职业,希望丈夫控制表情的车夫之妻的“荣辱观”嗤之以鼻;他很可能未必认同“为人要低调”、“为人要谦虚谨慎”、“要从善如流,知过能改”的“习惯性立意”,而想表达一点个人见解。这正是语文教育所期望的。这类学生思虑深刻,如果再能严谨地表达,应当获得较高的评价。
我的同事说,你这种观点会害学生的啦,这回统一阅卷,为保险起见,体现“核心价值观”,哪里敢倡导“自圆其说”;如果像你这样的观点,写成“做一个自由愉快的马车夫”,很难及格,至多38分;所以,一般考生只能“顺竿爬”。我追问有没有具体的立意规定,据说也没有,但大多数阅卷教师自觉地这样认识,像是约定俗成。
我不生气,我看够了,只是仍然要说说不同意见。司马迁老师持什么意见,与我无关,因为争论不起来。这车夫之妻难道不够低俗吗,她以离婚相威胁,把一个原本自由自在的人逼得小心谨慎,难道不是个害人精吗?我甚至认为,那个车夫可能还有些与生俱来的“人”的本能,并不以身高超过总理就萌出异心,他“司马”而心不“迁”,不以赶车为贱业,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是个先进工作者,或者说,是一名快乐的马车夫。一名马车夫能恬然自安地,愉快地赶车,说明那时的社会风气还不怎么坏,等级观念还不那么强。而他的妻子倒是很有奴心,认为晏子虽然身材矮小而有风度,像个核心人物,而丈夫位卑低俗,面部表情错误。只不过因为丈夫不以赶车为耻,便要离婚,这符合“主流价值观”吗?不幸的是,车夫竟顺从了,他开始“摆正自己的位置”,低三下四,恭谦有礼,也许还会察言观色,有所企图,否则他凭什么做了大夫呢?材料中说“车夫照实回答”,很可疑:晏子因为车夫家里有这样一个讲尊卑贵贱秩序的老婆就举荐他为大夫?凭的是什么原则?如果齐国多了一名平庸的大夫,你总不能说“但是他有一个精明的老婆”吧?固然当今考察提拔干部有各种各样的好玩故事,有可能既观其外,又察其内,但既然拿来考中学生,两千多年前的事了,应当允许他们质疑吧。
春秋和战国的社会价值观,可能尚未“主流”和“核心”。如,《庄子•养生主》中的那个庖丁,按君子的标准,操刀屠宰,可能是贱业,上不得台面的,否则也不会有“君子远庖厨”。然而,那个厨师恬然自安,不以为耻,技之精良,引人入胜,合乎道;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的道路自信,完成了他的解牛交响乐之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和晏子车夫的意气扬扬不相伯仲,然则一个名垂后世,一个遭老婆否决,两千多年后也只能“最高38分”。放在一起考量,会不会把中学生的“三观”搞乱?
我不明白那个马车夫何以不能得意,他只要尽职尽责,驾驶技术高超,遵守交规,从不酒驾,不以势凌人,欺压民众,没有利用给领导驾车而谋私,不拿捏领导私隐以升官发财,就是个优秀的马车夫。
我看周围,路口那个打烧饼的汉子,夫妻店,开了二十多年了,仍然做烧饼,小本经营,得过且过,两个人都胖了;还有个理发匠,原先租了路边一间小屋,剃个头收三元钱,二十年了,换了个大房子,仍然忙他的“顶上功夫”,老婆打下手,两个人有说有笑。我就想,为什么“人们到处生活”,就是因为人心思安,只要没有人扰乱他们,让他们自由地劳动,居家度日,这就是他们的梦想。如果他们的老婆因为丈夫在穿制服的城管面前趾高气扬就闹着要离婚,逼老公低眉顺眼做良民,或是也去弄套制服穿穿,这个社会很难和谐稳定。比如,他本来是个扳道工养路工,干得很开心,也省心,让车辆平安通行,回回走对路,而老婆非要他“有上进心”,当铁路局长交通局长,他力不能任,结果“放松了学习”,“法治观念不强”,又“没有人监督”,结果走上了犯罪道路……教训啊。这时,就不谈人往高处走,只“悔教夫婿觅封侯”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未必不是好士兵,而一心想当城管的小贩很难成为优秀小贩。
我至今仍在想佛罗伦萨的那位马车夫,他究竟有些什么故事呢?如果那一幕被中国的励志教师看到,认为这个意大利的“司马”格调低,太太竟然不想让他当“大夫”,很不“主流价值观”,我估计他会莫名其妙,或许会很鄙夷,因为他和他的马习惯了那样的生活,走惯了他们共同的道路。那个自由的马车夫,在“的的”的马蹄声中,他的思想在自由地飞翔,他是在享受啊!(吴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