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马常胜《油菜花开的季节》(2012,台湾风潮音乐出版)推荐给一位朋友听。在浙江东南,天姥山下,这位朋友站着把它听完了。是元旦过后的一夜,大雪落过,宁静的山乡,窗外明月朗照,四野寂白。风声,水声,大自然中种种微妙的声响,接续了歌声、乐声,把这一光明之夜延续得很长。
不是非要站着的,但是乐声响起,就伫定在那儿了。朋友说,喜欢听,又不忍听。此后,许多个夜晚,这张唱片时时伴随着,是如此珍贵,不忍触碰,不忍多闻。
我也是这类似感受。又把这张唱片推荐给了一位同事,他也有这般珍惜。
《油菜花开的季节》内含8首曲目,5首是佛咒:《释迦牟尼佛心咒》《金刚萨埵百字明咒》《莲师除障平安经》《文殊菩萨心咒》《六字大明咒》。3首是马常胜自己的词:《油菜花开的季节》《随愿而来》《秋鹤高鸣》,也都是参悟证道的歌曲。我们几个,都不是佛教徒,打动我们的并不是佛教的教义。
马常胜祖籍江苏,1970年代出生于青海,出生地在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都兰县。都兰县位于青藏高原北部,是个天远地阔的大西北牧区,马常胜在那里生活了15年。之后,随父母迁至南京。六朝故都的古城墙、山陵与江水,芳草萋萋,烟雨苍茫,又是一番景致。
出于对音乐的兴趣,马常胜去了北京。又是经年,漂泊到了广州。1995年或稍迟,他开始在广州的酒吧里弹夜场,做摇滚乐,角色是乐队吉他手。
其时,中国摇滚风气正盛,许多青少年受了感召,离开家乡奔赴大都市,漂泊、苦闷又疯狂。马常胜也是其中一员,是城市黑夜之中那种长发飞扬的电吉他手。不揣冒昧地猜测,他一定也做过摇滚吉他英雄的梦。
但这个吉他手,有着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少年,马常胜后来称之“前世宿缘”:青海都兰盛行藏传佛教,在牧区的羊场,少年马常胜常能看到喇嘛和朝圣者虔诚的身影,行走于亘古的苍茫大地。在北京学艺期间,马常胜回了一次青海。在塔尔寺,一位修行隐者,向他说了一番似有预言性的话。第一次,佛教与他有了直接触碰,并碰出了他心里的动念。
几年后,吉他英雄的梦黯淡之后,马常胜拜竹旺财坤仁波切为师,成了藏传佛教弟子,修习密宗。
在一次采访中,马常胜这样解释他的这一次转变。他说,并非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或意外,只是长大后感觉到,生活中有太多的冲突与矛盾,纠缠于心,无法化解。佛法像开了扇门,从中能找到内心的平和、安定。
此后的马常胜,逐渐变了个人。摇滚歌手的履历,迅速地被抹去,在他的身上完全不见了踪影。他开始习古琴,开始爱好藏石,读古书、赏古器、弹古乐、访古城、交游有古代传统喜好的文人雅士……仍然是居住在广州这一个闹市中,但是他却慢慢地变得像是一个当代古人,扎一支马尾,身形落拓,沉默寡言。
他持咒,这是他作为密宗修习者的主要修行方式;他有个法名,叫“扎西贡琼佩杰”。
《油菜花开的季节》,就是这过程中结的一个果。
从表面的形态看,《油菜花开的季节》会被视为佛曲或新世纪音乐,现在,风潮唱片的确也是这么归类的。其内在的一些因素也支持这种看法:《莲师除障平安经》,曲源是哲蚌寺坚赞旺久上师的念颂;《文殊菩萨心咒》,曲源是萨迦派上师蒋扬根嘎仁且仁波切传下来的。但只有这两首,是自上传下来的传统佛曲,其他的,都是马常胜自己的作曲。从编配形态看,也确乎很新世纪,但它没有大多数新世纪音乐的肤浅轻浮,音乐很根性。
有两个东西决定了《油菜花开的季节》其实是一个奇特的品类,这两个东西是,古琴吟唱和诗咒吟唱。吟唱,是当代民谣中很常见的东西,但马常胜的吟唱,取法古人,与当代民谣中的吟唱路径并不同一。他的曲调别开一境,别具一格,虽为吟唱,但尤有转音的奇妙,呼吸的收放,完全在现有模式之外,出人意料,却又自然自在,毫无强作。
我猜测,这样的吟唱曲,可能是接续了今天已成为细末之流的某一种古老的传统。
一个叫“风吹阑唱”的人,从行文看,是马常胜的朋友,这样描述马常胜的歌曲:“一波三折的旋律,娴熟运用戏曲元素,不油滑,无痕迹,这是与现今运用了戏曲元素的流行歌曲最大的区别。戏曲讲究个昆底;传统音乐也只有铺上‘昆底’,才是上乘。”(风吹阑唱《大音——马常胜的琴乐世界》,《中国人物传记》2012年第10-11期)这种描述语汇,相关概念,与当代各类歌曲所使用的美学范式,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