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舍子》这个剧目,一般票友轻易不敢彩演,因为无论戏里的须生还是青衣,唱、念、做都十分吃重,就是两个配角娃娃生,戏份也很不轻。半个多世纪前的北京大学学生社团京剧社,从排演《拾玉镯》《三不愿意》《打渔杀家》开始,逐步提升难度,又排演了《武家坡》《大登殿》《二进宫》《三堂会审》《二堂舍子》等对专业演员来说也非同小可的折子戏,而我的小哥心化,攻梅派,在这些戏里都出任主角青衣。那时他在学校里课余排戏,休假日回到城里家中,也会穿上简易的水袖褶子,低吟浅唱,揣摩身段。我那时十三四岁,就总给他搅局捣蛋,他呢,并不生气,反拉我为他配戏,比如《二堂舍子》里,他扮演王桂英,我则轮流充当两个打死官府公子闯下大祸的娃娃生沉香与秋儿。岁月如磨盘,但那时学会的道白,竟未碾碎,如今仍能戏腔呐出。王桂英道: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呀!我(或以沉香身份或以秋儿身份)回应:情愿偿命。王桂英又道:儿可舍得一双爹娘?我回应:难以割舍!王桂英再道:如是你就去偿命么?再回应:命该如此啊!道白罢要模拟用水袖擦拭眼泪的动作,小哥总纠正我,说是京剧要讲究形式美,那动作不能粗糙,水袖与眼睛的距离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我不耐烦,而且笑场,他就将水袖一摆,道出韵白:你个小奴才,怎生得了啊!
心化小哥之所以如此痴迷地票戏,是受到家父的影响。家父拉一手好胡琴,会唱须生,而且钟爱奚啸伯的行腔走韵。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天桥剧场梅兰芳与奚啸伯合演《二堂舍子》,家父没有去剧场,而是坐在家中洗耳恭听电台的实况转播,那并不是舍不得票钱车费,记得他说:“梅老板嗓音亮丽自不消说,奚先生的嗓音搁在那么大个剧场里,仿佛闹市听箫,就不如还是听实况转播,电台有技术,能把他那洞箫清音滤出播放。”果然,那次的实况转播,令家父有绕梁三日之喜,回味无穷。家父有叹:赏奚腔,最好是能近距离,听其清唱。没想到有个星期五晚上,小哥从北大回家,告诉家父,他们京剧社联系好了,周六就到奚家作客,奚先生会亲授他们《二堂舍子》,我在一旁听见,也很兴奋。
奚啸伯早被称为与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并列的“后四大须生”(前四大须生为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因前三位或谢世或息演,故有“后四大”称谓出现)。他原来也是票友,因为唱得不让科班出身的演员,就下了海。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筱翠花等名旦都看重他,请他配戏。高级票友的文化修养,往往比许多科班出身的演员高出许多。小哥他们见过奚先生后回来说,不像是戏曲演员,倒像个大学教授。他嘱咐京剧社的成员,揣摩行腔固然重要,却先要把戏词吃透。他说有的科班出来的,也不能深怪,师傅就缺文化,全凭口传,后来也没补上文化课,唱《空城计》,诸葛亮有句唱词是“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不知何谓“散淡”,以为是“三代”,唱到这句竟伸出三根指头来。他相信大学生绝不会出这样的错,但是,也容易忽略掉对唱词的深入理解。他知小哥将在《二堂舍子》中扮演王桂英,就问:当王桂英得知两个孩儿在学中失手打死了秦府官保,昏死后醒来,有句散板:“悠悠头上走三魂”,那“三魂”何指?一下把小哥及同学们都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