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布拉格还是处处能听到翻唱的《嘿,裘德》,“愿上帝惩罚我,我没有如你这样引吭高歌的勇气。”在卡夫卡出生的房子旁边,一个古老的巴洛克教堂里,在音乐会上有人用大提琴和小提琴演奏它的曲调,瓦萨拉夫广场上的星巴克咖啡馆里,在人声鼎沸的晚上播放着它,还有现在,在天台楼下的一户人家的客厅里,也许正是那个昏昏欲睡的煮咖啡的人将唱片放在转盘上的。在一个晴朗的秋天午后,他心中突然怀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整个捷克禁售这支歌的唱片。玛尔塔只能去工厂糊纸口袋为生。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我站在玫瑰花旁边,一直把这支歌听完。“人生美丽,人生也残酷,人生玩弄我们,但不要悲伤。”阳光晒烫了我的脖子和头发。
我的窗子高高在上,能看到古老的街道和房屋,红色的瓦顶,黄色的外墙,影影绰绰,是骑士团医学院院落里高大的树木,以及那面画满各种与披头士有关的符号、肖像的高墙。有人写着爱与和平,有人写着世界美丽,有人抄写了保罗和列侬写的歌词,有人将自己的爱情宣言写在上面。那些美丽的人形和浓烈的颜色,在树叶中闪烁的阳光里闪现,那是一种强烈的自由感,以及青春热血奔涌的感觉,好像要流鼻血。
我房间被装饰得非常现代,极简,一屋子灰色,黑色和白色,浴室里的龙头全是方的。要不是打开门走进来,绝想不到这巴洛克时代的房子,也绝想不到室内没有一件与捷克风格相关的家具,就是那种六十年代的清水蜡克的木家具,向外倾斜的直木,椅子上包着深红的人造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它曾辗转成为上海的时髦。它曾像向诺亚方舟飞回去的鸽子一样,向禁锢之地传达了春消息。
也许我为自己无法在布拉格使用那样的捷克家具失望吧,于是我喜欢直接坐在窗台上。
哗哗的水声来自围绕着修道院广场的一条小溪,叫小鬼之溪,汩汩的水声之上,是年轻人挂了好多爱情锁的同心桥,大家都把钥匙直接丢到小鬼之溪里去。这样能保卫自己的爱情吗?在我看来,在天真和执念中,简直有了哀伤。
那小溪流的声音到夜深会变得很响,就像小鬼在放声高歌,充满兴高采烈的恶意。
有个人好像测量街道的一样,一五一十,耐心十足地将那堵五彩斑斓的墙拍摄下来,有个人哗啦啦地扫着街上的落叶,有个人在花园的大树下脱得赤条条的,抓紧时间晒太阳。他一定不知道有人在某扇窗后看着他,他爬起来,到小藤条桌上放着的老式唱机前去换唱片,一张黑胶唱片。不晓得他是否也在听《嘿,裘德》。布拉格是我见到过的最爱披头士的城市,甚至比利物浦更爱,爱得没道理,却那么一见钟情,永志不忘。
人生有时戏弄我们,但不要悲伤。(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