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世杰
人生寂寞处,最是年后独自上路,离乡远行:阖家团聚骤成过往,车移江影,日暮乡关,原以为啜饮了足够多年享用的浓酽乡情,似也转眼耗尽,一缕乡思便再袭心头。故乡对每个中国人,都难舍难离。不止于我,对面那对中年夫妇似也神情黯然,只忙着整理行李,一无言语。满荡荡一车旅人,听上去喧嚷说笑不绝于耳,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番落寞的离情,不问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热闹之后的寂寞,方是真的寂寞。
正寻思着,就见那位中年男士,正将厚厚一个三支装网球包小心地搁上行李架。他宽脸平头,身板壮实,一头乌黑短发,惟额前一撮银白,透露出他曾经的岁月沧桑。像是网球选手,或是网球教练——江城自出了个李娜,网球风靡一时亦不为怪,细斟他眉眼间偶尔闪过的晶亮的睿智,却又像个学有专长的专业人士。一夜无事。翌日终忍不住,搭讪着问了。他一笑说,哦,包倒是网球包,装的却是把京胡——原有个硬质琴盒,出门带着不方便,就用了这个网球包,顺便塞些衣物权充保护;有时,也装一把二胡,或是板胡。
用一个网球包装着京胡、二胡远行?亏他想得出!智慧总来自深爱。车正行于湖湘山野,尽管满眼冬日的萧索,心里倒怎么都有着感同身受的温暖:当年,也曾想用平生第一个月工资买把二胡,终未如愿。回头再聊。原来他姓孙,52岁,高工;年青时学水电,大半辈子干水电,在长江葛洲坝,在边地香格里拉的硕多冈河,在澜沧江上第一座电站漫湾,都做过工程。虽长年居无定所,那把二胡倒随身带了37年,这把京胡也相依16年,几已伴他走遍大半个中国,甚至远涉重洋到过异国。这回过年特意带着,是要拉上几段给老父老母听;父母并非艺术圈中人,无非借由琴声,一诉他对二老的思念;尔后依然要用网球包带着琴去往异国,返回工地……
想着一个水电工程师带着一把琴行走于山野大地,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幅墨重影淡的山水画卷。说来与水电有缘:上世纪80年代,在滇黔交界的鲁布革水电站工地,我一呆数月,深味过水电工程人员之难辛与劳苦。那是中国水电行业头一次采用招投标方式引进外国施工公司的电站,几多的矛盾,几大的压力!深山野岭,人迹罕至,帐篷工棚简陋窄狭,透风透雨;土豆白菜清汤寡水,少肉少味。夜来,墨黑的峡谷万籁俱寂,星星点点的灯光下,偶或会响起自娱的歌声琴声,无论悠扬或噪耳,都为对抗那怎么都驱赶不尽的寂寞。凡干基础工程者,无论水电、铁路、矿山、地质、石化,情形大抵如此。行踪之飘忽偏远,吃住之粗糙简陋,非常人可以想象。没了他们,社会的前行便几无可能。其间他们用以消解寂寞对抗劳苦的,除了可归结于崇高的精神,也少不了艺术的滋润。人是有情感的。情感的无以倾诉甚至荒芜与枯槁,才是那些远离城市、亲人者最难熬的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