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上厨房的门,我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疼痛来就来吧,反正我们无处可藏。
妈就那样背对着我,在我怀里低低哭了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她平静得很快,推我一把:“别让你爸看到我们难受,那样他会更难受。没事,他不还在呢嘛。”
我看着她,胖胖的妇人,平日里絮絮叨叨,经常被爸说成没脑子。有时说得太多,我也会顶她两句。她从来不恼,就讪讪地不吭声了。爸总说她很笨,她也默认——要这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不过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是他们相爱的方式。事到临头,她比谁都坚强。
她让我出去,手下利落起来,一道道菜很快上桌。坦白说,妈的手艺很一般,爸以前老爱说有点像猪食。
“以后,可不用再吃这‘猪食’了。”现今,他还是这般说。“不过,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茅台啊?”“有,都是假的。”妈戏谑一句,“你这点钱,也就能买起假的。”
“我儿子会给我送真的,我没钱,儿子有钱,以后你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他给我倒上一杯,“好好记住这味道啊,以后别被骗了。”我忽然有种错觉,什么诊断、病患、半年的期限,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曾发生,他还是那个健康的老头儿,日子一如往常,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讨伐妈的手艺,相互拌嘴……
那一晚,我不知道爸和妈有没有睡着,又在说些什么。我几乎整夜不曾合眼,黑暗中,一动不动,等待刻骨的心痛淹没过来,一波又一波。
慢慢,到极限。原来,痛苦是有极限的,就如生命有极限一样。然后,在天色微微泛起亮光时,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许只是为模糊这残酷的现在
妈喊醒我的时候,我嗅到油煎荷包蛋的香味。起来看看时间,竟然已经九点多了。一如往常,他在阳台上侍弄满阳台的花草,捏着虫子喂那两只养了好久的画眉。
我没有打扰他,坐下来吃了一口,感觉太腻。
妈站在旁边说:“昨晚跟你爸商量了墓地的事。”
我的筷子“哐啷”一声掉在桌上——怎么老是我,没出息地跟不上他们的平静呢?
“怎么说,是想去公墓还是……”我大口把那只油腻的荷包蛋全部吃下,掩饰我的失态。
“不,我们商量好了,回老家,就在咱们家的那块坟地找个地方。不过你要先回去找找你舅舅,他懂风水,让他看好。”妈把牛奶递给我,“慢慢吃,别噎着。”
我点头:“也好,回去陪着爷爷奶奶吧,以后我也回去陪你们。”
“这就对了。”他拍拍手踱过来,“其实如果为了你日后看我们方便,去公墓也行,可是我想,你妈可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以后不回去,人家要说闲话的。”
是吗?我略感意外。他们不是那种会把旧事絮叨给孩子听的父母,或者是我在成长的年月里一直左突右奔地停不下来,只知道爸和妈在同一个村子,妈这边舅舅姨妈什么的亲戚众多,逢年过节回去一次,永远认不全,详情倒是不知。
“那是。”他坐下来,“我跟你说说……”
一说就是两小时,从曾经在清朝为官的外高祖父说起。他对我妈的家族史倒是门儿清。我顺着他的话开了句玩笑:“为了娶我妈,没少下工夫吧?”“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得意地一笑,“谁知道你妈是绣花枕头,样样不会。”
“大户人家嘛,哪有什么都会的,哈哈哈……”
我们怎么……当他的生命开始以天以时来计算的时候,一家人却前所未有地开起从不曾开过的玩笑来,在那些玩笑里将时光一点点拉回从前,一再地模糊了现在。
是,也许只是为模糊这残酷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他是想把最后的日子走好,妈是想让他把最后的日子走好,作为儿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