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只要天气晴暖,没有风,小区的院子里,就会有一群老太太晒太阳,有的三三两两地聊天,有的独自坐着打盹。太阳温暖着她们,时光缓缓地流动,仿佛凝滞。
每次走过她们身边,我总会忍不住放慢脚步。从她们孤寂而安详的神态间,我仿佛看到了我远在他乡的母亲。
曾经被邻里亲戚羡慕教子有方的母亲,?61岁上,在痛失了伴侣之后,继而痛失家园,成了处处有家处处客的飘萍。
母亲显然比我们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回到家里的那个午后,在我们姐弟都争着要接母亲到自己家里生活时,她突然失声痛哭,像个被抛弃的无助的孩子,“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家了。”母亲反反复复就是这撕心裂肺的一句。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还洞察不了人性的幽微—儿女的家,不就是您的家吗?我们这样劝她,也真心这么认为。
就这样,人到暮年的母亲,作别了她和父亲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作别了她熟悉的邻居,从此在天津、南京、重庆、酒泉四个儿女家里轮流生活。开始她还会惦念衣柜里的衣服会不会被虫咬,慢慢地她也仿佛淡了。她总是说:“到孩子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我们。
但那种不一样,还是一点点地显现出来,并在母亲眼里被逐渐放大。
她始终觉得在儿女家里像走亲戚,总是亲热中带着客气。从天刚亮,她就起来忙碌,帮我们收拾家、准备早点;等我们上班后,她就到楼下?的花园里,安静地坐在一群新结识的老太太中间,微笑着听人家说话;晚上,怕打扰我们和孩子的工作和学习,她总是安静地呆在自己的卧室里,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甚至静音。曾经那么感性甚至有些任性的母亲,在承受丧失伴侣之痛的初期,甚至,从来没有在儿女的家里,流过一次眼泪。
朝九晚五,我们天天在外面忙碌,每次回家,我们都不忘给母亲买点她爱吃的零食。知道母亲爱逛街,我们还给母亲放了一些零钱;有空的时候,我们也会陪母亲外出走走。我们还会拜托小区里的老太太,请她们和母亲做伴。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挺好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自己好像不太被需要了,就剩活着、吃、睡、不得不依赖儿女生活的母亲,看着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大都住在自己的家里,常有儿女来看望,那种失落和无家之感与日俱增。这感觉让她悲凉,也让她变得敏感。寄人篱下的无奈和养儿防老的理直气壮交织在一起,一向通情达理的母亲,变得有点难相处了。
比如,夏天,一阵清风突然把卧室的门很响地碰上,多么偶然的小事!她也会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抹起眼泪,边哭边说,你们现在翅膀硬了,嫌我累赘了。
比如,她批评哪个外孙,若哪个外孙犟嘴了,她也会立刻就收拾衣服,边收拾边数落我们说,我现在就回我自己家里去!我当家做主一辈子了,临老了还受你们这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