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住四川绵阳的旅店,见到床对面的墙壁挂一幅摄影作品。画面上,一辆迎亲的小轿车开进山里的村子。周围还有白雾,这是早晨。银灰色的轿车挂满花束、彩带和气球,它开得比人行还慢,与车并行的人——这是画面的主体——的身态表明,她的步速并不快。
汽车倘若开得快,就开浪费了,从城里进山村千百里旅途的油钱全白瞎了。慢慢开,要让全体乡亲看到迎亲的车。更重要的,车速要和车边的人同速。这个人是新郎的母亲,50多岁,头发上插三朵鲜红的海棠花。她穿一件陆军士兵夏常服,挽着袖子,四个兜,撇着胳膊走路;照片的焦点是这位母亲的脸,那真叫笑开了花,脸上红扑扑、亮堂堂,跟她身后抱菠菜的女人的红衣颜色一样。她向车里笑,透过摇下的车玻璃看,驾驶员旁边坐着她的儿子——穿西服的新郎。新郎在副驾驶位置转头向母亲笑。他们娘俩儿相貌一样,笑容一样,笑的真诚度也一样。这张照片真是好,反映娘俩儿一瞬间的感情交流。他们并没有拉着手走,也没有一块儿坐车上。他们车上车下相互笑。他们用笑容把一个特别好的东西送给了对方,对方也接到了这个好东西。这个东西当然就是幸福。幸福不是谁身上带来的东西,是像祥云一样从头上砸下来的礼物,它好到可以超越婚礼一类的生活细节。从天上砸下的幸福钻进这娘俩儿心里,又从笑容里飞出去。按宗教的说法,那一刻,他们娘俩的头顶天使飞翔。照片上还有一些细节:道路是黄泥土路,路旁的屋顶青瓦上长草,车是宝马,牌号是川B——绵阳的车子。这些都挡不住母亲笑容的光芒。
我想起的第二个幸福也在照片上。这是一张俯拍(抓拍)的照片。金晃晃的油菜花的田埂上,走来一队帝王将相。前面的人肩上扛一块小黑板,上面粉笔字写着“韭台村剧团”。他身后的演员穿着湖蓝的公子衫、粉色的花旦衫,还有蟒龙袍,头戴娘娘凤冠或将军的头盔。有趣的是,他们互相嬉闹,像在取笑对方。这种态度不是帝王所有,而是仙人所为。假如我在儿童时代看到油菜花地突然走来这么一列大袖子的人,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神仙下凡。这些农民演员大约是抄近路到别的村演出,却让旁观者感到了幸福。第一个幸福的人是摄影者,我看到他拍的照片跟着幸福。
第三个幸福,见于内蒙古翁牛特旗大兴镇的集市。一位老汉80多岁,留着乡绅才应该留的稀疏的银鬓。他腰板出奇的直,肩宽,这不是劳动者的体形,而像旧时代的军官。他穿跨栏白背心,双手推一个独轮车,车上坐一只黄眼窝的白狗。狗眼窝的颜色与老汉的茶晶眼镜一样的黄与圆。老汉可能为了狗的眼窝才戴上这副墨镜,而小狗为了应和老汉墨镜把眼窝弄黄的可能性一点都没有。他们(含小狗)的幸福在哪儿呢?他们不为上集市买东西或卖东西,不参与市场经济,只为玩,四川话叫“安逸”。老汉、小车和小白狗以及他们的墨镜眼窝,均在享受悠然而去的光阴。老汉的庄严和小狗的庄严让人发笑,而他们的平凡让我感到满足,那是一种万事足矣的逸兴。
第四个幸福在沈阳电视台一个节目里,赞96岁的关老汉活得幸福。画面上,他穿一件显见刚换上的大红唐装。老汉的头发、脸和手都让人想到了落叶、无水的河床以及孤零零的山峰,一个人耐心地活到100岁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主持人问:您长寿的原因是什么呀?这个问题是替观众问的,主持人希望我们听到答案后也都活成这样。老汉没马上回答,垂下眼帘,双手插进盘着的双膝里,摇着身子思考。他的儿女也有六七十岁了,抢着说:老爷子脾气好、爱干净、吃粗粮。老汉显出不同意的表情,说出一句令人吃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