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海边出生,在海上成长。他们每天迎着东方的日出走向白浪滔天的大海,搏击在惊涛骇浪之上,是大海的真正的儿子。但是他们和千百年来的祖祖辈辈的渔人一样,不是每天清晨出海后都能够在每天黄昏的时候平安地归来的,尤其是在大海变幻无常的季节。
就是在一次谁也不曾料到的突起的海上风暴里,我的外祖父和同船的十来个兄弟一起遇难了!姥娘和其他死难者的家属苦苦地站在海岸线上等了多日,但听见的却只有汹涌不止的魔鬼般的风吼海啸声,和一阵阵海鸟的凄厉的鸣叫……她们再也不能看到自己的亲人们那缓缓驶近的熟悉的桅杆和帆影了……
可以想象,那些强壮的、从来也不肯向大海低头的汉子们,他们肯定是拼尽最后的气力搏斗过、呼喊过。他们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好像看到了站在海边的妻儿老小们祈望着大海的身影。但大海多情而又无情,他们活生生地被吞没了。留下来的,便是几代人的孤苦与怀念,以及对于世世代代在海上劳作、生存和死亡的人们的无尽的启示,激励着他们从海滩上含着泪水站起来,重新抓紧手中的双桨……
童年的想象和记忆是可怕而深刻的。
当我长大成人之后,我读到了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我读到了那矗立在冬天的一个古老的渔村近旁的、一块巨大的花岗石上的那行古老的碑铭——那也是世世代代与海洋为伴的渔人们亲手刻下的悲壮的墓志:
“纪念那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
这行题词是那样地醒目,使每一位自陆地走近大海的人都能够远远地望见它。一位作家从中读出了一种人类顽强精神的悲壮的呼唤。他说:忧伤吗?不,恰恰相反,这行题词对于我们应该有着这样的意义——纪念那些征服了海和即将征服海的人!……
当我读到这里,我的眼前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外祖父们的身影。我的全身心为之颤栗!我同时想到:多少年来,我的白发苍苍的姥娘——以及所有像姥娘一样坚强地活下来的人们,当她们雕像一般地站立在苍茫的大海边,面向起伏不息的波涛,而她们的背后,则站立着更为年轻的一代手握双桨的大海的子嗣……他们,这个永不屈服的群体,是不是我们心中更为悲壮动人的、活着的纪念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