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锦屏
一窗灯火不熄。这倔老头儿,点灯熬夜又在干啥?
我轻轻推门而入。他袖着手,胳膊肘下摊着书本,高度近视镜悬在鼻梁上,花白的脑袋一磕一磕,我轻轻抽出书……他赫然惊醒:“咿,别动,我在看呢!”
“还看,都几点了!”
“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了解社会,才能服务社会!”
我嗤地笑了。轻轻掩了房门,又回身探头叮嘱:“老爸,早点睡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听话!”他嘿嘿嘿笑起来,肩头耸动着……我猜,此刻他眼窝里会蓄满泪水,接着会掏出手绢抹去泪痕,端端正正坐直,读书,学习,直至天色微明,体力不支地蜷在藤椅中睡着……父亲70多了,爱哭,爱笑,也爱发脾气,爱唠叨:“这辈子,啥都有了,要是能入党,那就无憾了!……”
父亲是个有故事的人。几十年前的地理课堂上,老师说,同学们,我们在东半球,美帝国主义在西半球,东在上,西在下,因此帝国主义在我们脚下……班上一个男生举手发言说:老师,那咱为啥不像打井一样,打个地洞,把东西两边挖通,将那些生活在帝国主义铁蹄下,身处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都解救出来?老师拍拍男生的肩膀说:虽然打通地洞是不可能的,但这个小朋友很聪明,善于开动脑筋,同学们要向他学习!
数年后,一个人妖颠倒的年代,当年课堂上发言的男生被“揭发”了!揭发者不是别人,正是表扬过他的地理老师,说他小小年纪时就有“里通外国”的贼心!齐刷刷站出来给老师作证的,是当年立志向小男生学习的同学们。
彼时,刚出校门的父亲风华正茂斗志昂扬,遭此“突袭”险些一蹶不振。他终于没倒下,因为他坚信:组织上会有个公正的判断!
漫长的十余年,父亲全部生活内容仅三件事:一、深挖思想根源,深刻自省。二、不认罪,向组织提出申诉,要求那位已获提拔的地理老师向他道歉,要求组织为他召开“恢复荣誉平反大会”,并请当年的同学参会见证。三、坚持信仰,坚持写入党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