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梦尧
(一)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弥留之际的爸爸忽然有了精神。他的目光在病房里移动,大概在寻找谁。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爸爸凝望着我,嘴唇嚅动着,是在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声来。他眼眶里充盈着泪水,目光饱含深情。我将身体靠近爸爸,与他互相凝望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连声呼唤着“爸爸,爸爸”。
一两分钟后,他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眼睛也不再看着我了。
当时并未想到,这是与爸爸的最后交流,是爸爸与我们的诀别。
过后我常想,爸爸在寻找谁?想对我说些什么?
也许,他是在寻找其他孩子;也许,他是在寻找妈妈;也许,他是想嘱托我们什么——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爸爸的泪水,没有落下的泪水。
在爸爸弥留之际,我握紧爸爸的手,轻轻摩挲着。爸爸的手指竟这般粗硬,没有一点柔软的感觉。我轻轻将他的手指伸开,发现他的手指都不直,都已有些变形。这是一双饱经磨难的手。就是这双手,曾整年整月搬运沉重的木板;也是这双手,艰难地撑起了我们这个家。
接着,我握紧爸爸的脚,轻轻摩挲着,心里默默地说,爸爸,就算是儿子给您做一次按摩吧。爸爸的脚掌略显肥厚,不似他那清瘦的身材。就是这双脚,曾天天徒步往返几十里路上下班;也是这双脚,带着全家走出了最为艰难的岁月。
爸爸的手和脚,见证了他一生的艰辛,见证了他一生的血汗。我感到愧疚的是,直到爸爸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才有心地触摸爸爸的手与脚。
(二)
我的记忆中,爸爸是刚强的。生活的磨难,岁月的坎坷,都不曾改变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爸爸40多岁时,从干部成为了工人。他的工资从76元减到50元,使原本艰难的家雪上加霜。
爸爸每天上下班不再乘公共汽车了,而是靠两条腿来回走,这样一个月能省下三元五角的月票钱。他上的是正常班,可每天早晨5点多就走,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回来。每天吃晚饭,都等不到爸爸,待他到家后,留出的饭菜早已凉了。
为了省点钱,大约有一年时间,家里不烧煤炉改烧锯末了。爸爸请来厂里的同事,用红砖砌了一个烧锯末的炉子,自己从厂里拉锯末回家烧。他不会骑自行车,用一辆小铁轱辘平板小车,后来小车坏了,便借用厂里的平板推车。现在想来,铁轱辘车要比轮胎车费力得多。干一天活已经很累了,下班后还要拉车再走十几里路,一路上桥上坡,艰辛劳累可想而知。转天,他顶着星星就得走,要赶在上班之前把车送回厂里。
拉一次锯末只够烧3天,这样爸爸每周要拉两次锯末。每到拉锯末的日子,他要很晚才能到家。当终于听到胡同里传来那熟悉的“咯噔咯噔”声——那是小车的铁轱辘在方格水泥砖上轧过时发出的声音,我们赶紧迎出院子,帮爸爸卸下一麻袋一麻袋的锯末。此时,爸爸必是大汗淋漓,身上的棉衣已湿透。
我15岁的时候,好像是一个星期日,爸爸那天没有上班,他出去一趟后,回来时露出少有的开心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对我们说,每人用这些钱做一件衣服。
我们不禁喜出望外,大概是太激动了,都诉说自己如何比别人更应该添置衣服,说着说着,竟争吵起来,互不相让。争吵声惊动了爸爸,他从里屋出来,面带恼怒地向我们喊道:“别闹了,你们让我歇会儿吧。”接着,爸爸又说,你们知道这钱是哪来的吗?这是我刚卖血的钱。说着,爸爸挽起左臂的袖子,只见胳膊上露出一个硕大的针孔。我们顿时都惊呆了,面面相觑。
过后,家里用这些钱买来一块学生蓝华达呢布料,给每个孩子添置了一件衣服。我添置的是一件上衣,这件衣服被我一直穿到去内蒙古下乡插队。16岁那年,我曾穿这件上衣照过一张一寸相片。这件衣服早已不在,而照片至今保存完好。每看到照片上阳光灿烂的自己,看到伴随自己少年花季的学生蓝上衣,便想到曾经受苦受难的爸爸,想到爸爸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