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我见到儿时的伙伴穆日根巴特。我们俩30年(也许40年)没见了。当眼前出现穆日根的一刹那,我惊呆了,童年的记忆像浪头卷过来,让人承担不住。之后的几个月,我陆续梦到穆日根。梦中,我吃过早饭,到他家木栅栏前喊他上学。我俩手抄在棉袄袖子里,流着鼻涕跨墙豁,从房产科胡同进菜园子,到第七小学上课。之前在盟医院的垃圾堆里扒拉一阵,找胶皮盖的青霉素小瓶。这样的梦常常戛然而止,什么都没了。我在黑暗里想,童年本已触手可及却没了,连在梦中恢复都没有可能,不禁悲从中来,损失比朱哈的9元更大。我见到穆日根,定睛看,他就是穆日根,老了。我从来没想过童年朝夕相处的穆日根50岁是什么样子,他自顾自成了现在这样子,很健康,很平静,但远不是原来的模样。穆日根见我竟认不出来,可见我在相貌上比他更像一个骗子。
在见到穆日根之后的梦里,我和他上辽河工程局玩耍,在那棵大树下坐着,再跑到水文站那艘破船上坐着,一直说话。想不到——梦,人的潜意识——竟保留着一个人童年的全部记忆,一点都没缺。它记忆这些做什么呢?就为了让我们老了之后悲酸吗?我刚见到穆日根时,心里突然感到痛苦并落泪。他并不理解我的心思,说人老了才爱回忆过去的事。事实上,我的潜意识是想重返童年,从酒桌离开,跟穆日根上南山,上北沙坨子,上八一修造厂以及在大街上无休止地漫游。我痛苦在于此事之不可能和不必要。童年,我白天在穆日根家呆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我熟悉他家每一样东西,熟悉他哥哥斯琴巴特(有胡子)、哈斯巴特(穿矮腰马靴),姐姐萨仁格日勒和哈斯格日勒,当然更熟悉他的父母,甚至记得他家房客姓战。
梦多倔啊,记得往昔的一切。它是一个坛子,不知道何时打开。我们身上不知带着多少个记忆的坛子,机缘不到,有的坛子可能一辈子也打不开了。可叹的是,我们没能力、没方法让这些记忆启封,花钱也不行。有的人面色沧桑,有的人眼神遥远,很可能是被这些记忆把表情泡远了。什么叫乌托邦?不过是你的梦。
后来,穆日根探望我的父母,我去他漂亮的新房做客,这些真事反而像做梦,不真实。有时候,我想跟穆日根打个电话,说这些事。但说这些事简直就像鲁迅所说的说谎,让对方不安。“做梦是自由的……”,鲁迅说的仅仅是表相。如果梦可以自由选择,比如每年做一次自由梦,我选择梦回童年,跟穆日根、木兔子、贺喜英贵等人乱溜达,蹲在土墙跟避风,上小卖店偷盐吃,舔食粘在手心的酸枣面。我们的童年贫困而又愚昧,却像金子一般在远方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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