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兆言
晚明的秦淮八艳，个个传奇，每一位都侠女，柳如是排第一。1986年，在上海一家旧书摊，我花五元钱买了一套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皇皇八十万字巨著，以这价格得到，而且精装本，让人又惊又喜，同行的江苏作协领导章品镇先生，一个劲夸我会买书。
文化人都喜欢柳如是，那时候我已发表一些文字，跃跃欲试准备当小说家，很想写写这位不同寻常的女人。于是留心再留心，读了不少笔记，后来却不了了之。写的人太多，都一个味儿。写来写去，关键词避免不了妓女、青楼、野游、忠君、爱国。无论怎么冠冕堂皇，皆离意淫好色不远，像通俗的电视剧。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琢磨，柳如是身上的文艺才情从何而来。天生两个字，不足以说明要害。柳的出身不可详考，能说清楚的就是，自小卖入娼家，14岁时，被“吴江故相”周道登家买于勾栏。一开始是周府老夫人侍婢，《红楼梦》中袭人和鸳鸯那样的小角色，深得老夫人欢心。
很快呢，老头子动了邪念，收为小妾，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由此可见，柳如是文学上的开窍，得益于文人大款。始乱终弃，她很快成了女屈原，周府群妾不能忍受这等异物，谣诼蜚语加害，很快逐出周府，再卖于娼家。一买一卖，出淤泥而不染，身价倒是长了，毕竟“相府”出来的。
柳如是与钱谦益定情前，一直主动出击勇敢追求，努力寻找一位文学上的导师。假以文学知音之名，沾过她便宜的男人不在少数，有老有小，七老八十的，文坛上刚露头角的，都是当时的精英，史册上有名有姓。有时候看中人家，有时候人家看中她，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呢，一树梨花压海棠，与一大把年纪的钱谦益修得正果。
钱谦益为爱好读书学习的柳如是建了红豆山庄，筑绛云楼，藏书73柜，又在楼下设立床帐，双双栖居。惹得缙绅们惊呼过分，大叫“亵甚矣”。客观地说，虽然相差了36岁，不是生逢乱世，钱柳也算美满姻缘。人才两得你情我愿，偏偏遭遇亡国，不能不随着动荡。读柳如是留下的清丽文字，情不自禁地便想到了李清照，一个出自名门，一个出自青楼，以水平论，都该进中国作协，都可以得鲁奖。
点点香魂清梦里，桃花扇底看前朝。与李清照一样，柳如是文艺上的取胜，不止是才情，更有人生沧桑。遗憾成全了美，乱世造就文章，红豆山庄仅剩下一株红豆树，绛云楼毁于大火，钱谦益降清，柳如是悬梁自尽，三百多年前种种往事，后人想起不由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