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有兴趣。包括对许多女人不大感兴趣或者来不及感兴趣的事情都有兴趣。比如说,经济方面的数字、一项冒险活动的技术问题、走私的环节、哈雷彗星每一次靠近和离开地球的日期、各种牌子的汽车和一种牌子的汽车的各种型号以及它从最老到最新的式样变化等等。我仔细地收集和寻找人家看不出有什么意思的资料,为了我要写的小说们。但是,对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要面对的婚姻与家庭的问题,除非迫不得已,我闭口不言。当然,闭口不言不等于不写。
因为是个女作家,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面对记者各式各样的采访,总也逃不掉作为一个女性特别要回答的问题,大及,女权主义运动的前途;私至,你作为女作家有什么特殊的困难,男记者有时要问问在中国“同居”的状况,我发现,女记者特别爱问,对于“爱情、家庭、事业”的矛盾,你怎么看,怎么办?!我总得回答,总是回答得不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自己,站在“婚姻与家庭”这道门外,已经太久了。
不过,不是常常也可以看到这样奇妙的情景吗?没有结过婚的人,大谈婚姻中的各种问题,分析得深入而头头是道,正如许多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和姑娘,善谈小孩子的教育成长的方式一样,甚至,我能断定,有的实在没有经历过隐秘的情感折磨的人,也在非常棒地描写着爱情,而受着折磨的人却写不出。难道不真是很奇妙吗?也许越是在门外的人,越容易有清醒的判断力,而一旦陷入其中,坠入网里,什么全都乱了套。尤其是知识女性!
我采访过一个独身妇女,仅仅因为她独身,便猛遭社会非议。她是中学教员,在一个通电气火车的小镇上教书。通火车,有中学的小镇不能说没有文化和文明,但人们普遍觉得,结婚是人间正道,你怎么竟然胆敢不走这道儿?!于是:她就成了个怪物。我了解了她的身世,听了她不顺的经历和身体状况,自然很容易理解她一直不结婚的选择,这选择是无奈的,也是合理和现实的办法,只是,当我听她说,每当她生病的时候,半夜感到自己可能不妙,便挣扎着爬起来,先把衣服都穿好,再躺下,她不愿半夜去敲人家的门,人家都是一家一家的;她又怕早上人事不省,课堂上不见她人,人家来叫,见着她衣冠不整的样子……她说得很平淡,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不想想自己。我也时常有点儿小病,总又撑过来了。有一句话:少时为妻,老时为伴。有时候,看到互相搀扶着过马路的老夫妻,觉得,似乎我们现在就需要互相为伴!真的大病来了,总不能叫渐老的父母来服侍你吧?可你又不能单单为着生病的时候而去找一个丈夫啊!因为我也听到这样的叙述。也是一位妇女的叙述。她是学音乐的,当然,也过了十年动乱,也不顺利,如今也在一个小镇上。她把兴趣还放在她的音乐上,致力于收集当地民歌。她的丈夫很不高兴她常常晚上跑出去,因为农人们白天要干活儿,晚上才有空,后来,丈夫把卧室门锁起来。她就蹲在厨房里过夜。是冬天。我没有细问她,是为民歌跑出去才惹丈夫生气,还是有烦闷在前,才会夜夜跑出去找民歌……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冬天,在办公桌的桌面上,什么也没有,那时才知什么叫桌面的冰冷。那我也不愿意回“家”去,而且,门,也被锁起来了。有这样的家庭,真也不如没有。剩了一个人,起码,你总还有一个自己的小床,哪怕是在集体宿舍里,一张单人床,一条被子,自己还可以温暖自己。
但我也决不会对那妇女说:“你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