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摸摸老汉的画,心里说,我摸到了人类物质文化非遗产,遗产在土里埋着呢。老汉听不懂什么是申遗,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着说,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文/鲍尔吉•原野
大雁山上有岩画。
吉雅泰对我说,老师你是专家,咱们看看去吧。
专家帽子像云彩在天上飞,我哪里是什么专家?看看热闹吧。余生也早,见过克什克腾旗百岔河岩画、乌拉特中旗阴山岩画。这些画,按专家的说法,是“人类童年的记忆”,我看不出啥名堂。
我们步行前往大雁山。早上八点多,红色的萨日郎花已经开放,花瓣弯曲着,像杂技演员尽量往后弯腰,等待身边发出掌声。包拢花瓣的小黄花在萨日郎花的身子底下开放,准备托起花瓣的腰。我们顺漫坡往上走,花儿排着民间的队伍也往山上走。它们不回头。走一会儿累了,歇脚,往山下看。山坡柔缓地向远方打开,草和花的茂盛隐藏了山势的陡峭。青草像无数匹绿绸子滚到山脚下,造就宽阔的川地。这时,心里想唱宁夏花儿——站在那高山望平川,就这一句。每往山下看一眼,都想唱这句歌。我其实不会唱,这种逶迤顿挫的宁夏花儿从脑顶共鸣发出来的声音,一般人唱不来。歌像美人,想一想而已。
说话间,登上山顶。吉雅泰说岩画在东边。东边的山头乱石嶒嶝,从车轮大到房子大的深赭色石头突兀地摆在那里,更像是愣在山顶。石头不长草,也不挨着土,它们四分五裂地待在山头,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滚到了这里。这是山顶,它们从哪儿滚来的呢?
看!吉雅泰伸出手掌介绍:楚鲁乃觉日——蒙古语——石头的图画。在这些赭石上——专家认为这种石头含铁量高——画着树叶大的图案,多数是人形。这些人像青蛙,如缴枪的兵丁,他们举着胳膊、蹲马步。除了人,还有鹿和花朵,花形显然是对萨日朗花的摹写,花瓣用力弯曲着,但下面没小花。
这些岩画是什么年代的?我问吉雅泰。
吉雅泰偏头向天空看,好像云上有答案。专家说,匈奴时期或者新石器时期。
我笑了,这个专家看来不怎么专。匈奴跟新石器在时间上离太远了,它们并不是周一和周六的关系。
哪儿的专家?我问。
哎呀,哪儿的都有。吉雅泰手指遥远的天边,全国各地的都有。他们一拨儿一拨儿来,还有八十多岁的专家,人扶着走路。他们照相、摄影。岩画有被偷走的,你看。
吉雅泰指一块石头,缺了一尺见方。
电锯割的,吉雅泰说。还有拍电视的,女主持人站在这地方说话,一会儿指石头,一会儿双手放一块儿,自己跟自己握手,可能是中央电视台的吧?拍了三天。他们从牧民家一共买走二十多只羊,全吃了。
这么拉风的岩画我要好好瞧瞧。猪血般的岩石上,留下了灰白色的图案,线条流畅,笔触稚拙。我差不多变成专家了,流畅稚拙,是评论家爱说的话。这些岩画分布在方圆30米内的七八块岩石上。我——有人说我眼光敏锐,大约如此——发现一幅岩画半成品。这只鹿,光有两条前腿和一只尾巴,少后腿。可能创作刚才入一半,敌人突袭,比如汉人来袭匈奴人、新石器人遇到旧石器人的进攻(姑且说)。岩画家掷笔从戎,甚至战死也有可能,留下了半幅画。一般说,史前人士没这么不认真的,是残酷的战事让他们中断了心爱的创作。
老师,你判断这是什么时期的岩画?吉雅泰问。
唔,我用手摸了摸岩画,说,我看跟红山文化属一个时期。
太好了,吉雅泰说,我用手机记下老师的观点,告诉旗文化馆。
别,你告诉了他们,我还得写论文。我摸着石头像,以前我给别人接过骨。
吉雅泰听不懂这些玩笑话,用短信记录。
“啪、啪”,大雨点摔在石头上,听得清响声。石壁开放一朵一朵颜色更深的花,图案更清晰。
头顶晴空,哪来的雨呢?吉雅泰指北侧山下,铁灰色的浓云匍匐而来,和落叶松林接上了。下山吧,他说。
我跟他急匆匆下山,奔一个孤零零石片垒的房子而去。进了这间房子,衣服全湿透了。
石房子是一位老羊倌的家,他叫虎其吐,眉梢各有一点眉毛,这是长寿的象征。吉雅泰跟他熟悉,牧区干部几乎认识每一位牧民,不容易。
虎其吐老人用干松枝拢火,松香味随毕剥声弥漫屋里。他有80岁,目光灵活,也清澈。我拿香烟递他。
他双手接过,说好烟哪。
我说旗里领导送的,我没花钱。
吉雅泰介绍——鲍尔吉。他站起身,啊,黄金家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