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还礼,说不敢当。
虎其吐听说我来看岩画,说,你真喜欢这个吗?
我说不懂,看一看。像城里专卖店门口女孩拍手说的,随便看一看啦。
老汉看了我一会儿,他眼光里有儿童式的顽皮,或者说带一点点嘲讽。
他说,我看你是诚实的人,我要告诉你实话。
我和吉雅泰光着膀子,拎衣服烤,不知他要说什么实话。
老汉拿树枝拢火,说,那些岩画是我画的。
他画的?我不知所措,吉雅泰眼珠几乎要滚出来掉到火堆里。我们邂逅了一位史前岩画作者,嗯?
他见我们不信,搬来一个木箱,哗啦扣地下。里面有凿子,锤子和灰白的石块。
他说,先用凿子凿出花纹,人的花、鹿的花,再用石头在花纹上蹭,岩画——他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凿子——就出来了。
他看我们还是不信,从炕头的白毡子底下拿出两块赭石片,石上有青蛙式的小人和鹿形。我画的,虎其图老人用皴裂的手指点自己鼻子。
我俩拿过石片看,和山上的一模一样。老汉又拿出一块石片,在地上凿——咔咔咔,圆形的头;咔咔,两个白点是眼睛;咔——,接下的方形是身子、胳膊。
我倒抽了一口气。世上固然有许许多多人所不知的秘密,但眼前这个秘密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岩画爱好者吗?我问。我不好意思管他叫骗子。
不爱好,老汉摇头,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真的岩画,我们这里有,老汉拍地面。有人炸,有人用电锯割。没办法,我弄假的掩护真的。
外边雨停了,虎其吐老汉领我们上山。老汉拿小铲子在一块石头下挖土,挖了约有一尺深,石壁露出湿润的岩画,图案跟山那边的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比较,我只好说这个看着更真实。
这是真的岩画,老汉说。真的不多了。我从山下背土,背烂了两个筐,统共有一百多筐土吧,把这些岩画埋上了。堆上土,踩结实,过半个月就长草了。我最怕下大雨,土冲跑了,岩画又露出来,还得背土。
你保护岩画是为了什么?我问。
岩画是有灵魂的,他诚恳地说。岩画的灵魂夜里出来溜达,有人见过的。土埋着也不影响他们遛哒。这些人古代生活在这个地方,死后,灵魂被吸在石头上。他们想看看河水,看看草地上的花,闻闻牛粪的味。月亮下面,羊群在圈里互相挤着,可好看了。鱼在河里跳,像有人一样。这些灵魂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不惦记了,回山上接着睡觉。外边的人拿炸药炸下来的岩画卖钱,电锯割,灵魂受不了,会给这儿带来灾难。
我们走到山头那边——我称之为虎其吐岩画工作室,他的作品被雨浇过,愈发稚拙。他拿烟袋锅指缺肢的鹿说,还缺两条腿。我腰疼,要不早把腿画上了。
吉雅泰对老汉说,鲍尔吉老师是好人,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你别再告诉别人了。
我听懂了吉雅泰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吉雅泰说,我们正准备申请世界物质文化遗产。
我说祝你们申遗成功。
老汉听不懂什么是申遗,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着说,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我摸摸老汉的画,心里说,我摸到了人类物质文化非遗产,遗产在土里埋着呢。我问他,你画的岩画没有灵魂吗?会不会半夜到处走?
嘻嘻,他打开一双手,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的牙齿。我的手,抓牛粪、给羊接生,怎么能画出有灵魂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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