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风
“述而不作”,少年时代不明白孔子何以要作这种没有才气的选择,我却只希望作而不述。但岁月流转,我终于明白,述,就是去悲悯、去认同、去解释。有了好的解释,宇宙为之端正,万物由而含情。一部希腊神话用丰富的想象解释了天地四时和风霜雨露。譬如说朝露,是某位希腊女神的清泪。月桂树,则被解释为阿波罗钟情的女子。
而在中国,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在一番“折天柱、绝地维”之后,发生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局面。天倾西北,所以星星多半滑到那里去了,地陷东南,所以长江黄河便一路向东入海。
而钱塘江的狂涛,据说只由于伍子胥那千年难平的憾恨。雅致的斑竹,全是妻子哭亡夫洒下的泪水……
解释,这件事真令我入迷。
有一次,走在大英博物馆里,书画古玩固然多,连木乃伊也列成军队一般,供人检阅。不料走着走着,居然看到一具枯尸,赫然趴在玻璃橱里。浅色的头发,仍连着头皮,头皮绽处,露出白得无辜的头骨。这人当时是来自西亚一带的沙葬,热沙和大漠阳光把他封存了四千年,不必借助事前的金缕玉衣,也不必事后塑起金身——这具尸体,他只是安静地趴在那里,便已不朽,真不可思议。
但对于这具尸体的“屈身葬”,身为汉人,却不免有几分想不通,认为死了,当然得直挺挺地躺着才对。及至回国,偶然翻阅一篇人类学的文章,内中提到屈身葬。那段解释不知为何令人落泪,文章里说:“有些民族所以采屈身葬,是因为他们认为死亡而埋入土里,恰如婴儿重归母胎,胎儿既然在子宫中是屈身,人死入土亦当屈身。”我于是想起大英博物馆中那不知名的西亚男子,想起在兰屿雅美人的葬地里一代代的死者,原来他们都在回归母体。多亏那篇文章的一番解释,这以后我再看到屈身葬的民族,不会觉得他们“死得离奇”,反而觉得无限亲切——只因他们比我们更像大地慈母的孩子。
神话退位以后,科学所做的事仍然还是不断地解释。何以有四季?他们说,因为地球的轴心跟太阳成23度半的倾斜,原来地球恰似一侧媚的女子,绝不肯直瞪着看太阳,她只用眼角余光斜斜一扫,便享尽太阳的恩宠。何以有天际垂虹,只因为万千雨珠一一折射了日头的光彩,至于潮汐呢?那是月亮一次次致命的骚扰所引起的亢奋和委顿。还有甜沁的母乳为什么那么准确无误地随着婴儿出世而开始分泌呢?那是落盘以后,自有信号传回,通知乳腺开始泌乳……科学其实只是一个执拗的孩子,对每一件事物好奇,并且不管死活地一路追问下去……
诗人的角色,每每也负责作“歪打正着”式的解释,“何处合成愁?”宋朝的吴文英作了成分分析以后,宣称那是来自“离人心上秋”。东坡也提过“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解释,说得简直跟数学一样精确。那无可奈何的落花,三分之二归回了大地,三分之一逐水而去。元人小令为某个不爱写信的男子的辩解也煞为有趣:“不是不相思,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这么寥寥几句,已足令人心醉,试想那人之所以尚未修书,只因觉得必须买到一张跟天一样大的纸才够写他的无限情肠啊!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苍祈求一两年额外加签的岁月,其目的无非是让我回首再看一看这可惊可叹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们一眼,便能多用悲壮的,虽注定失败却仍不肯放弃的努力再解释它们一次。并且也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词、用弦管、用丹青、用静穆、用爱,一一对这世界作其圆融的解释。
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