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四个字我终究没有问出口。然而由禅家推及诗家,我想得更多了。
汛期湖水泛滥,每个人都看得到。可是,干旱季节的湖水泛滥,又有几个人能感觉到呢?屈原淹死在汨罗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汨罗不只是湘北的这一条,也不尽然是由波涛组成,知道这一点的,恐怕更是微乎其微了。
何劫中不曾泛滥!还可以推补一句,何处没有汨罗江?
(刘伶的汨罗江,是一把酒壶;)嵇康的汨罗江,是一曲裂人心魄的广陵散;李白的汨罗江,是一片明月;苏东坡的汨罗江,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贬谪之路;秋瑾的汨罗江,是一把砍头(原文为“刎颈”)的大刀;闻一多的汨罗江,是一颗穿胸的子弹……写到这里,我禁不住问自己:
你的汨罗江会是什么呢?
屈原本姓熊,是我的同宗。(其祖上是楚王的儿子,封在屈地,即今秭归县一带,从此便以封地为姓。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我对这位天生叛逆的诗人也就格外敬重了。)从知道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我写诗做人的坐标。每当灾难来临,我就想到那形形色色的汨罗江。好多次,当我的愤怒无法宣泄,我就想跑到这里来,跳进去,让汨罗再汨罗一回。今天,我真的站到了这汨罗江的岸边,饮了一口浑黄后,我的愤怒被淹灭了,浮起的是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惆怅。
(徘徊又徘徊,在岸边的蒿草丛中,我歌我哭的心境,竟沦为鱼虾之沼。)
江面上,二三渔舟以一种“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悠然,从我眼前飘过。不知道屈原为何许人也的渔翁,一网撒去,捞回来的是最为奢侈的五月的阳光。偶尔有几条鱼苗(原文为“婴”),看上去像二月的柳叶,也被渔翁扔进了鱼篓。那也是他的收获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渔翁之意,却是肯定在于鱼的。
中国的渔翁形象,从劝屈原“何不随其流而逐其波”的那一位,到“惯看秋月春风”的那一位,都是明哲保身的遁世者,权力更迭,人间兴废,与他们毫不相干。船头上一坐,就着明月,两三条小鱼,一壶酒,他们活得好逍遥啊!你看这条因屈原而名垂千古的汨罗江上,屈原早就不见了,而渔翁仍在。
这就是我的惆怅所在。
一位清代的湖南诗人写过这么一首诗:
萧瑟寒塘垂竹枝,长桥屈曲带涟漪。
持竿不是因鲂鲤,要斫青光写楚辞。
看来,这位诗人的心态与我差不多,又想当屈子,又想当渔翁,结果是两样都当不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古人早就这么说过。既如此,我的饮一口汨罗的朝圣心情,到此也就索然了。归去罢,归去来兮,说不定东湖边上的小书斋,就是我明日的汨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