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说的是。我也明白他的设想很好。但我觉得除了理智和道德底线以外,除了拍摄到理想的画面以外,还有一样东西在约束着人的行为,那就是感情。摄像见我犹豫不决,又说,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走过这水沟,但我走没有这女孩走有说服力。
我哑然。我知道我今生今世拍不成大片,因为我是一个容易被鸡毛蒜皮吸引注意力的女人,我总是在关注片子以外的事情。有一次在蒙古要拍杀羊的镜头,活蹦鲜跳的肥羊牵来了,我看了心里不忍,就跟摄像探讨怎么可以把镜头处理得既拍了杀羊,又不真的杀羊。摄像为此批评我不专业,说我最好改行去做慈善业什么的。
我往女孩子的衣兜里塞了几张纸币,告诉她要过小溪,然后沿着小溪一直走,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往回看。回到家以后,把这些钱交给妈妈。我一边说着这些事,一边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知道我和眼前这群人都在做一件徒劳无益的事。我们拍的这些环境污染的镜头,到什么时候才能反馈到这里?就是反馈到这里,又能改变什么?这女孩拿了这几个钱,也根本不能改变她的生活。呼吸着肮脏的空气,喝着污染过的水,她或许会早夭。如果侥幸活到18岁,她就得嫁人,然后她会重复她母亲的生活。她的孩子或许会天天涉过更脏的水沟。一切都很难改变,在这深山野岭里面。
一个人14岁的时候说要改变世界是有理想,一个40岁的人说要改变世界就是太幼稚。可是一个人如果一生一世不为改变这个世界做一点努力,那就是太自私。所以我总是在尽心尽力地在做,希望能改变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摄像架好了机器,同事们都往女孩子衣袋里塞了些东西,巧克力,或者是圆珠笔。女孩子很乖巧,跟每个人都说了谢谢,我帮女孩把脸擦干净,跟她道了再见。她赶着羊走过小溪,肮脏的溪水淹没过她的小腿。她按我们的话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回头。
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我们全体沉默,谁也没说话。
这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事了,我真希望现在的清涧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清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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