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下来,吃过晚饭,我和弟弟兴高采烈地轮流提着萝卜灯在小巷子里与小朋友赛灯,突然发现,整个巷子里的小伙伴手里提着的花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我们惊呆了,除萝卜灯外,有黄土糊的泥灯、红背心改成的布灯、报喜大字报糊的纸灯、冬瓜雕成的瓜灯、树枝树叶织成的绿灯、还有竹子编起的竹灯……三十多个小家伙,排成长龙,又蹦又跳,在深深的巷子里“示威游行”,虽然天上还下着蒙蒙小雨,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蜂拥而出,嬉笑声、喊闹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真是世上少有的赛灯会。那是那个年代大人们用心在点燃小孩子手中的灯啊!
年的仲夏,空气热得像要炸开似的,深巷子里的居民像蚂蚁一样,都跳到巷子口纳凉,因为停电,整个巷子从天上扔下一半月光,一半黑黛色。忽然,居民小组长吹着响亮的哨声,大家都要集中到我家院子里开“批斗会”,一盏昏黄色的汽灯挂在屋檐下,“漏网地主分子”吴雪,一个三十来岁,尚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汗流浃背地站在汽灯下,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挤满一院子,传出股股汗臭味,“打倒”、“愤怒声讨”、“再踏上一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阶级斗争使原本善良的人性变成“狼性”,变得疯狂。我还记得,“漏网地主分子”的妩媚的脸老是带着微笑,这下子更激怒了几个积极分子,一个女人上去,往下揪住她的头发,要她“低头认罪”,一个男人脱下脚上的拖鞋冲上去,左右开弓打她的脸,顿时她,鼻青脸肿,血一滴一滴从鼻子里滴到石板上……大约折腾了一个钟头后,大家悻悻离去,作鸟兽散。刚才站在汽灯下的她孤独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两个肩膀无助地抽颤着……我憨厚的母亲是一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妇女,是一个从不跟邻居脸红、最会忍气吞声的善良的人,她一边打扫院子,一边叹气。扫完地后,她端来一盆水给她洗脸,拿出一碗半热的稀饭,放上两片咸鱼,送给她喝。接着,我妈搬来一张凳子,要我站上去摘下汽灯,她提着汽灯要送她回家。我见“地主婆”泪眼婆娑,饱含着感激的眼光,向我妈连连鞠躬,推托不让送,意思是怕连累我们,我妈说:“小巷道路崎岖,我帮你照着,好走。”最后我妈提着汽灯,牵着她的手,我见她的手在发抖,边走边带着哭腔对我妈说:“刚解放时我才12岁……”
那夜的汽灯一闪一闪的,永远刻在我心上,抹也抹不去,多少年来,那盏昏黄色的灯光,老是不时映现在我的脑海里。
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驱车前往坐落在郊区偏僻山上的别峰寺,寺内的住持释宏愿是我少年时的同窗。他带我到一棵丁香树下,点上一盏青灯,泡上一壶茶。我问:“生命宝贵,心痛何时能解?”宏愿答:“人的生命是无常的,有如红红的丁香叶,在雨中无声无息地凋落着。那是一种无著、自在的心态;那是一道禅关。”我又说:那夜的汽灯一闪一闪的,永远刻在我心上,抹也抹不去,多少年来,那盏昏黄色的灯光,老是不时映现在我的脑海里。
“面对死亡,落叶是对秋天的无奈,如一首伤心的乐曲,令人悲哀、惆怅。”宏愿曰:“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凡人对生死无法排遣,乃是我们忽视天地变化的真相,如果你热爱生命,就应该珍惜生命的过程,你将不用悲伤,归于平静是人生的最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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