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应笑
我刚到伯克利的时候,最不能理解的一点,是美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残疾人。
我说的残疾人,可不是《风中奇缘》里九爷那样玉树临风、才智双全,高位瘫痪丝毫不影响放电,坐着轮椅照样放倒一街女生的残疾人。我所见过的大多数残疾人,坦白说,都非常可怕。
我住的楼里住着这样的残疾人。她大约20多岁的模样,可是身材非常小,如同一个小孩。她的头低在胸前,左手畸形地外翻,立在头顶上,右手则畸形地绕向左边肩膀。她的两条腿像两条蛇一样,扭曲地盘在一起。可是她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光明正大,有尊严。
那时我刚住进来不久,从来没有见过畸形成这个模样的人。我被彻底吓到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就没有想着要为她按电梯。她用右手按动轮椅左面扶手的按钮,将轮椅驱动到电梯按钮跟前,然后,艰难地将身体一点一点靠向电梯按钮板。
长成这个模样,去完成生活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洗脸,刷牙,用钥匙开门锁,甚至按电梯……都不知要付出比常人多多少的努力。电梯抵达,电梯门打开。那个形象可怖的女孩驱动轮椅孤独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眼睛猛然一湿。
在加州坐公交车经常能遇到无法行走的残疾人。因为他们不能自己开车,所以只能坐公交车。
加州的公交车,在前后门处各有一块电动翻板。每当有坐轮椅的老人或残疾人要上车,公交车就会“噗哧”放一个屁,一边的轮胎就会扁下去,把公交车的地面放低,一直低到跟人行道平行。这时,那块电动翻板便会“滋——滋——”地慢慢打开。残疾人然后磨磨蹭蹭地驱动轮椅上车。人们都会避开公交车上的轮椅专用区,让残疾人入座。司机再按动按扭,电动翻板再慢吞吞地翻回来。又是“噗哧”一声——车位变回原样。整个过程至少要一分钟。
过美国海关时,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不知道究竟犯什么病的人,他每隔5秒钟,脖子要朝后一扭,大叫一声:“汪!”就这样一直走到入境的地方,将护照递过去,扭头大叫一声:“汪!”然后跟入境官员解释说:“我控制不住。”路人纷纷侧目,他毫不在意,拿回护照过了关,走三步,一回头:“汪!”走三步,一回头:“汪!”相当拉风地离开了。
在欧美,一方面,因为无障碍设施的完善,所以残疾人只要能坐轮椅,也会时不时出门;另一方面,因为个人主义已经达到了某种过分的程度,所以没有人会因为对自己身体上的丑陋或独特感到羞耻,而拒绝出门。于是乎,大街上真是什么人都有:缺胳膊少腿的,畸形得一蹋糊涂的,半疯半傻的……长得丑,他们也毅然决然出门“吓人”。所以他们的世界出得了霍金。
霍金之所以能成为霍金,光靠他自己“惊人的努力”是不够的。你要允许一个瘫在轮椅上、脸歪向一边、表情永远痴呆状、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为人类做出贡献,你就得让他能生活、能上学、能社交、能出门吓人、能被人们接纳、能频繁出现在公众场合、能在毕业后找到工作,能生存、能自立,能活得健康、积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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