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最初在王夫人房间里跟王夫人谈话,相当机警谨慎,怎么一转脸就这样任性使气?窃以为,这里面是带了点表演性质的。她跟周瑞家的挑理,当是做给贾宝玉看的,她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个卓尔不群的自己。
要显得卓尔不群,路径有很多种,其中一条捷径是到处树假想敌。亦舒曾说,有一种女人,“不知多喜欢有人得罪她,好挟以自重,骄之亲友”。一个人,若被全世界迫害,似乎足以说明自己不同流俗——俗,不就是大众吗?杜甫写诗夸李白,就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听就知道这人牛得很。
黛玉和李白一样,缺点与优点同样突出。也许有魅力的人,总有各种瑕疵,“十宝九裂,无纹不成玉”,那些瑕疵,正证明它的真。林黛玉的种种张狂里,有一种我们熟悉的少女气质。除了宝钗这种仿佛一出生就很成熟的人,谁没有过把拧巴当个性、把尖锐当真性情的少年时代呢?
而她撺掇宝玉不要理睬李嬤嬷,亦未必是赞成宝玉喝酒,更多的,怕是想要在宝钗面前展示自己对宝玉的控制权。当李嬷嬷说“你倒是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理直气壮地一通抢白,是在撇清,也是逞口舌之快,但终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此时,她对于新环境的紧张,已经转换为对宝玉的紧张。
若不是心中不踏实,怎会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若是真的自信,又何必一次次地突出自己?黛玉这样处处留心,掐尖要强,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从宝玉那里得到她想要的那句话。那时的宝玉,对她虽然也是温存体贴备至,但总是处于青春的躁动期,真如黛玉所言,是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
爱一个没有十足把握的人,就像在暗夜里踮脚走过水洼,你不知道哪一步会踏空。你看那时的黛玉,她试探、争吵、哭闹、没来由地吃醋,这些,像一粒粒石子,将黛玉原本安宁的生活硌得伤痕累累,但也是她在黑暗中的落脚点,一粒一粒,将她带到光明的地方。
宝黛之恋,并不是一见钟情式的。虽然一开始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但在这种似曾相识的好感之后,宝玉又漫游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过一系列的比较、思考与顿悟,才终于确定,他只能得到黛玉的那一份眼泪,黛玉才是那个与他同生同死的人。在这之前,黛玉要受许多苦、掉很多眼泪,甚至失态很多次,这既是小说一开始所言的“还泪”模式,也是一个少女能为她的爱情所做的。
在曹公的笔下,一个女孩子并不是因为聪明懂事而可爱。相反,是因为尖锐、计较、虚荣、笨拙而可爱,黛玉的魅力,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自苦。那自苦,让你对她有一种同情,似乎看到曾经那个不知所措的自己。你几乎想隔空摸摸她僵硬的臂膀,因为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当黛玉亲耳听到宝玉当她是知己,确定自己才是宝玉过眼的弱水三千里愿意掬起的那一瓢饮,她突然就变得安宁了、柔软了,像是化茧成蝶,你看到的黛玉,再也没有跟谁起过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