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与长我三岁的哥哥就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香烟片了。经过长久的努力,我们把《封神榜》系列的香烟片几乎全部收齐了。我们把它们收藏在一只金盒子里——这是父亲给我们的小小保险箱,外面挂着一把玲珑的小锁,小钥匙就由我与哥哥保管。每当父亲闲坐时,我们就要捧出金盒子,放在父亲的膝盖上,把香烟片一张张取出来,要父亲仔仔细细地给我们讲画面上纣王与比干的故事。要不是严厉的老师频频督促我们去上课,我们真不舍得离开父亲呢!
有一次,父亲要出发去打仗了。他拉了我俩的小手问道:“孩子,爸爸要打仗去了,回来给你们带些什么玩意儿呢?”哥哥偏着头想了想,拍着手跳起来说:“我要大兵,我要丘八老爷。”我却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说:“我才不要,他们是要杀人的。”父亲摸摸我的头笑了。可是当他回来时,果然带了一百名“大兵”。他们一个个都雄赳赳的,穿着军装、背着长枪。幸好他们都是烂泥做的,只有一寸长短,或立或卧,或跑或俯,煞是好玩。父亲分给我们每人五十名。这玩意儿多么新鲜!我们就天天“临阵作战”。只因过于认真,双方的部队都有损伤。一两个星期以后,他们都折了臂、断了腿,残废得不堪再作战了,我们就把他们收容在金盒子里长期休养。
我八岁的那一年,父亲退休了。他要带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亲先带我南归故里。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带给我们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们觉得难以割舍的还有那唯一的金盒子,与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烟片。它们究竟该托付给谁呢?两人经过一天的商议,还是哥哥慷慨地说:“金盒子还是交给你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后,爸爸一定会给我买许多玩意儿的!”
金盒子被我带回故乡。在故乡寂寞的岁月里,童稚的心已渐渐感到孤独。幸而我已经慢慢开始看得懂《封神榜》香烟片背后的故事说明了。我又用烂泥把那些伤兵一个个修补起来。我写信告诉哥哥说,金盒子是我寂寞时唯一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满了同情与思念。他说:“明年春天回来时,我给你带许许多多好东西,使我们的金盒子更丰富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的归来。可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告诉我们,哥哥竟在将要动身的前一个星期,患急性肾炎去世了。我已不记得当这噩耗传来的时候,我是怎样哭倒在母亲怀里,仰视泪痕斑斑的母亲。孩子的心已深深体会到人事的变幻无常。我除了恸哭,不知以什么话安慰母亲。
金盒子已不再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令人伤感的东西了。我纵有一千一万个美丽的金盒子,也抵不过一个亲爱的哥哥。我虽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懂得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泪。每当受了严师的责罚,或有时感到连母亲都不了解我时,我就独自躲在房间,闩上门,捧出金盒子,一边搬弄里面的玩物,一边流泪,觉得满心的忧伤委屈只有它们才真正能为我分担。
父亲安顿了哥哥的灵柩以后,带着一颗伤痛的心归来了。我默默地靠在父亲的膝前,他颤抖的手抚着我,早已泣不成声了。
三四天后,他才取出一个小纸包说:“这是你哥哥在病中,用包药粉的红纸做成的许多小信封,他一直放在口袋里,原本是他自己要带给你的。现在你拿去好好保存吧!”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十枚红纸做的小信封,每一枚里面都装有信纸,信纸上都用铅笔画了“松柏常青”四个空心的篆字,其中有一封写给我的信:“妹妹,我病了不能回去,你快与妈妈来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妈妈与你啊!”那一晚我一直哭到深夜。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里,这是哥哥留给我唯一值得纪念的宝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