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立足之境,方是干净”,重心在两脚之间不停置换的同时,我爸已经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文学和理想来。乐观如他,认为进入复旦大学是我人生的一个新境界,从此,我要在世界一流的大学里,汲取更多更有用的知识,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天亮时我们下了火车,坐公交车来到上海邯郸路上的复旦大学,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我爸带我来到宿舍,帮我安置了一下,便匆匆离开。我奶奶身体不好,他当晚就要赶回去。
那天晚上,对着窗外的晚风,我哭了:一方面是对尚在火车上受罪的父亲的愧疚;另一方面,是对像夜色一样深不可测的未来的恐惧。在家乡小城时,我可以认为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只是一个预备状态;现在,在复旦大学,人生正式启动,我要赤手空拳闯出一番天地,于穷途之中开辟一条道路,我没有信心自己一定能做到。
寝室里住了6个女生,有学英语的,有学计算机的,还有两个作家班的同学,都是文化局和作协的在职人员。每个人都像蚂蚁似的,目标明确地忙碌着自己的那点儿事。因此,我看上去非常奇怪,很少会有人真的将自己当作家来培养。
我去听作家班的课,也去听中文系其他班级的课。与小城那所高校不同,复旦大学的老师开课非常自由,愿意讲《论语》就讲《论语》,愿意讲老庄就讲老庄,还有现代文学、魏晋文学等特别门类,我蜻蜓点水般地一一试听。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骆玉明先生,他讲课时,有一种魏晋士人的不羁与锐感,常常在不那么正经的谈吐中点中本质。这种点评方式帮我甩脱了文学青年自建的窠臼。到现在,我都不喜欢太正式的论述,而是着迷于小李飞刀式的见血封喉。
还有郜元宝、李振声、陈思和等先生,他们在不同的领域里都各有建树。想想看,那个时候,我可以站在一长排的课程表前,按照自己的喜好,制订我的特色“菜单”,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而在上课之外,我亦在我的老乡、作家戴厚英的引荐下,走进自称为“活着的纪念碑”的贾植芳先生的家门,听他和在他家邂逅的读书人聊聊关于文学和文人的那些事。
归来之后,总是按图索骥,到图书馆和书店里找相关内容的书,把头发扎成一把,顶在头上,穿着拖鞋,在自修室读到深夜。
但人毕竟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在这种如鱼得水的学习之外,还有一件事占用了我一半的精力,那就是恐惧。虽然我已经在《萌芽》《散文》《随笔》上发表文章,但这些零零散散的小散文,不能让我看上去像一位作家。在当时,还没听说谁靠写散文就能吃上饭的,虽然我爸说可以养活我20年,但我不能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
许多个中午,下课归来,阳光还没有化开,混混沌沌地飘在前面的路上。旁边一家面包店刚刚烤好一炉面包,香气炸开,蓬勃得像若有若无的蘑菇云,这些统统让我茫然。我在思考那个终极问题:“我向何处去?”心里瞬间就像被虫噬一样变得斑驳起来。
结束了两年的作家班学习,回到小城,那个终极问题真切地逼到我眼前。我不是学成归来,没有锦衣披身可以堂皇地还乡,我只是发表了几篇文章而已,而这些,不足以让我在小城里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我多次写过那种惶恐状态的文章。很多个夜晚,我睡不着,直到听见鸡叫,是另外一种心惊,我觉得我像一个女鬼,在光天化日下无法存身。但同时我仍然在写作,并投向报纸杂志。上帝保佑,写作虽然不足以让我在小城找到工作,却让我来到省城,顺利地考入某家新创办的报纸,做了副刊编辑。
生活似乎从此走上正轨,也不尽然,毕竟别人都持本科学历。这种先天不足,使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担心被辞退。那时是冬天,寒风萧瑟,落叶在脚下翻卷,我走在街上,看到旁边小店里挂出招工启事,写着“月薪500元”。我就想,要是我失业了,能到这里当名售货员吗?就算人家收我,那点工资也只够交房租而已,我这样一步步走来,难道就是为了当一名售货员吗?那时,我恨自己放弃了高考。
请原谅我这种“政治上不正确”的想法。我知道有人会说:“当售货员和当所谓的作家没什么区别。”相对这种过于高大上的理论家,我更愿意理解当年那个20多岁女孩子的惶恐,只是让这种惶恐跟随着自己好几年,也太过分了。
即使工作得到了领导和读者的认可,我还是能感觉出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我想,别人看我,也一定是不一样的吧。犹如带病生存,我带着这种惶恐生活了好几年,直到2004年前后,我在天涯社区上写的一组文章引起了一点反响,接着,出书、写专栏、获奖……我还没有成为我理想中的那种作家,却靠着写作,给自己赢得了一点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在我30岁那年,我不再害怕和别人不一样。而到了现在,我觉得和别人不一样其实也挺好。
我退学,是在1994年年初,到现在,已经有20多年。我不是一个真正具有流浪精神的人,我其实挺胆小,挺追求安稳,所以我多次深深地后悔过。即使在20多年后我仍然觉得,自己应该后悔的并不是逃开高考,而是在逃开之后,没能一不做二不休,将错就错,彻底跟那个主流路线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