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说:“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年轻人读了会笑,中年人读了会思考,老年人读了会哭。”
这句话揭示了这部伟大小说的三重意义。首先它是搞笑的,是的,堂吉诃德可能是古今中外所有文学作品中最可笑的一个角色了。塞万提斯有一双圣手,他让堂吉诃德在几乎所有的人情事理上都保持清醒,却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糊涂,这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理想,具体说就是堂吉诃德所痴迷的“骑士道”。“骑士道”的宗旨是“高大上”的,那就是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以及保护寡妇和儿童。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在当时的世界很难实现的“道”,而他所有的行动却是全身心地实践这个“道”,为此,他变卖了家产,放弃了舒适的绅士生活,他骑着他的瘦马,穿戴着他生锈的盔甲,提着破旧的长枪,带着他傻乎乎的随从桑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门,到处挑战“恶”势力。他把风车当成巨人,把两群羊当成两支军队,把小旅馆的酒袋当成恶魔的脑袋,把一队罪犯当成受苦的人,他向狮子挑战……他四处受到别人的愚弄和欺骗,他也被自己古怪的想法和浪漫的念头愚弄和欺骗,可以说,他整个的行“道”史就是一部挨揍史、受难史。
如果我们钻进了这部小说,那我们就会一路欢笑不断,因为真的没有人比堂吉诃德更好玩了。幸好,好玩满足不了总在长大、总在变老的我们,我们会越看越惊异:事事都透着洞见的堂吉诃德为何在当骑士这件事上就这么疯傻呢?他的真知灼见在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他怎么就会这么疯呢?我们不断地追问这个问题,我们会越想越惊心,他仿佛就像一面哈哈镜——我们面对着他,初一看,镜中人怪里怪气,不像我们自己;但细一看,哪一点不是我们自己呢?我们不傻吗?我们不疯吗?我们在生活的细处觉得自己处处高明,但支撑我们的人生、我们心里最想追求并不顾一切追求的东西就是对的吗?也许,我们看起来没那么可笑,不过是因为我们没遇上伟大的塞万提斯罢了。
最后,我们该说说老年人看了这本书为什么会想哭了。堂吉诃德最后醒悟了,他知道他的一生全错了,他所有的行径都是荒谬的。他散尽家财,安排好亲戚朋友,最后草草地死掉。这个结局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塞万提斯一开始就将堂吉诃德定义为疯子,作品中的每个人,包括和他一起疯的桑丘也认为他是个疯子。
然而,他的一生,他的结局还是让我们感到辛酸和悲伤。希腊诗人塞菲里斯说:“凭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勇气,什么样的愿望和热情,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原来错了!于是我们来改变我们的人生。”但如果我们知道自己错了,却没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怎么办?一长串的喜剧最终酿成了一个无法翻转的大悲剧,这正是这部伟大的警世小说要表现的。但同时,他让我们想起西西弗斯,那个把石头推上山又滚下来……没完没了地干这件事的神。然而与西西弗斯不同的是,堂吉诃德是一个主动被内心理想所驱使的人,而不是一个受到惩罚的神,这其中的热情、高贵、坚韧不拔、无所畏惧,又给了我们另外一种感动和启示。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向伟大的堂吉诃德致敬,年轻时笑着,中年时思考着,老年时哭着向他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