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1
胡琰把头发染成新潮的栗子色,帅得一塌糊涂。再加上他弹得一手好吉他,毕业前夕他在学校电台里弹唱一首,在高考强压之下竟也一曲成名。我抓住商机,靠着贩卖胡琰亲笔签名照大赚了一笔。
高考最后一场结束,始终被压抑的青春的心,即将雀跃飞翔,虽然总觉得哪里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把烦恼一股脑抛到脑后。我与胡琰,当晚就计划着,该如何挥霍这笔资产。
“莫玲,我深感自己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他调皮地嘟起嘴。
我白了他一眼,把钱全部收进一个珍藏了很久也没舍得用的钱包,一共几百块钱,不算多,但也不少。
“养胡琰千日,用胡琰一时!”我语重心长。
他笑了,声音清朗好听。
胡琰从小就追星,小学买磁带,初中买唱片,到了高中他突发奇想,非要去学吉他。当时学业负担如日当天,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的想法。他拿出积攒的零花钱,报了个学费不高的吉他班,却怎么也买不到一把吉他,哪怕是二手的。
高一的寒假,我收着亲戚的压岁钱红包,绞尽脑汁地向父母隐瞒,逃避上交,终于开学时买了一个崭新好看的吉他送给胡琰。
父母反对他学吉他,劈头盖脸地训斥他时,他侧过脸去不以为然。没有吉他练琴,看着老师脸色祈求借吉他时,他也没有沮丧。偏是接过我送他的吉他时,我竟然在这个大男孩眼里看到了闪烁的泪光。
“看你快哭了,没出息!”我揶揄道。
胡琰忽然一把将我抱入怀中,情谊在温热的胸膛里回荡,义正言辞道:“莫玲,我们一生都是好兄弟!”
我像被击了一下,赶忙一把推开他。
“想得美!”
其实我想说,我才不想和你一生都只能做好兄弟。我怕说出来,暗示就有些太明显了。但实际上,男生似乎真的比女生开窍得晚,胡琰干净帅气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挠着脑袋,还傻乎乎地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啊?”
那时冬天刚过去不久,太阳的直射光线离开了南回归线,前往留不住雪花的赤道。夕阳西下时的风依旧有些凌冽,我为了好看没戴围巾,迎着冷风一个劲地对胡琰笑。
仿佛来日方长,我总能抓住风一样的少年。
Scene 2
我以实际行动支持胡琰学吉他,最终连责备也一起受。
他的父母冲到我家来,与爸妈坐在客厅谈判,我被关在卧室。两位爸爸抽了不少香烟,难闻的烟味在我家久久不散。
他的爸爸指着我鼻子说:“你这小女娃搞得胡琰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我的爸爸严肃地质问我:“你是不是喜欢胡琰?”
无论哪个罪名都是我担待不起的,我低着头认定沉默是金。直到在学校再看到胡琰,我实在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
之后的期末考试,胡琰破天荒地进步了200名,也正式拿着成绩单向父母宣告,他的成绩与吉他无关,更与我无关,然后正大光明地继续弹着吉他。
这个年纪里,有穿着校服的女生出落成一朵茉莉,自然也会有男生挺拔成一株青竹。胡琰不仅是一株好看的青竹,还会弹吉他唱歌,更得女生喜爱。我自告奋勇地每周末陪伴他去吉他老师那儿,是兀自担心他半路被小女生拦住,一来二回,说不定就能把他拐走。但有时他忽然来了兴致,走在路上就非要给我弹奏一曲时,在打开的琴盒里,我也能瞄到几封被他随意塞进去的粉色信封。
“看来不少女生写信给你啊。”我试探着说。
“嗯,有些读着挺好玩的。”
好玩?我捉摸不透他的“好玩”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女孩言语唐突又滑稽,还是说女孩笨拙却可爱?
我越想越心烦,竟脱口而出:“你不许用我送你的吉他装别的女孩的书信!”
离我送他吉他的那个黄昏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胡琰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问我:“为什么呀?”
“因为矫情!”我没好气地说。
胡琰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我:“莫玲,你会不会是像她们一样,喜欢我啊?”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丝毫准备,来面对和应对这个问题。
“胡琰你自作多情!”
我故作生气地跑开,留胡琰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高中毕业在即时,他才告诉我,他如履薄冰,真的没有再多想什么。他害怕他是真的自作多情了,反而要惹厌烦。
往事将成烟之际时,他又告诉我,如果当年他聪明一些,不难知道,女孩子一听到这样的问题,又是忙着否定,又是气呼呼逃跑,那真正的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
Scene 3
该来的还是要来,而且来得防不胜防。
身边有人开始成双入对,年轻的心总是带着轻狂的好奇。胡琰有了他的女朋友,两人之间的喜欢虽不知有几分真假,但我第一次明白,胡琰对我来说是朵云彩,洁白美好得让我想捧在手心,他明媚他阴雨,都映成我的心境。可是云轻飘飘的,昨天近,明天远,有朝一日说不定还会散。
女孩子的心从来都不大,只住得下一个人,所以胡琰身边时常跟随着的我,就在他的女孩心中格外多余碍眼。
胡琰亲口问我:“莫玲,你干吗总是多管闲事?”
他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倏地感到令人难过的陌生。
他的成绩终于受到了影响,我不禁感到着急。明面上我是督促他的学习,其实是想提醒他早点结束了这段百害无一利的年轻恋情。
他却说:“我早说了我成绩怎样与你无关,再说,我就没打算读大学!”
“胡琰,你迟早后悔!”
我赌气地以为,我再也不要理他了,他总有一天会后悔失去我这么一个殷切关心他的女孩。
事实是,过了半年,高三的第一学期,胡琰那薄脆的恋情,就在书山题海的考学生活中洗涤得索然无味了,而我,又屁颠屁颠地与他像兄弟一样勾肩搭背,招摇过市。
胡琰在班级毕业聚会时喝了点儿酒,脸颊红通通的,他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真的没想过你居然会不计前嫌,我对你说了那么重的话。”
“哼,鄙人气量大,宰相肚里好撑船。”
Scene 4
胡琰小时候就调皮捣蛋,带着一帮打打闹闹的小男孩成天欺负女生,我幼时胆小怕事,便成了他欺负得最多的人。后来我们稀里糊涂地从同一个幼儿园,到了同一个小学,又到同一个初中、高中。儿时的伙伴不知不觉已所剩无几,能始终在一个学校读书,终究是难能可贵的缘分。也不知从何时起,依旧时而揪我的辫子的胡琰,傻气地不准别的男生欺负我,而我也对他的好感逐日增加。
我们闲聊时曾说起,毕业了要一起去个地方旅行。我偷偷地以此为目标,在学校里卖力推销胡琰的签名照。我劝大家说:“就算不是胡琰的粉,也留一张做纪念啊,毕竟他是数一数二的校园偶像。”
可是后来我们没能去成任何地方。
我填报了上海的志愿时,胡琰在外面开了间小旅馆的房,闹起了大革命,发誓绝不回家。
“不回家,你能去哪?”
我问他时,自己的眼泪也快要落下来了。胡琰的成绩必然没能考上大学,他还想继续弹吉他,继续唱歌,可是父母认为他在异想天开,一心要求他出去找工作。
“去哪?天大地大,大不了做流浪歌手,总有人听我唱歌,这时代总饿不死人。”
豪言壮语,也只与年少轻狂相匹配。
我心里苦涩,愧疚地以为胡琰到了今天与父母闹得不可开交的局面,也是我当年一意孤行支持他学吉他,埋下了祸根。胡琰如果今后过得不开心,我恐怕要内疚得快要死掉吧。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办法返回高一,再苦口婆心地劝他放弃音乐梦想,努力将学业赶上。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把漂亮钱包里的钱都取出来,给了胡琰。这些钱足够他买张天南海北的火车票,再支撑几天时日的吃住。
“你会去哪里?”我问他。
“上海。”
他是知道我志愿填报了上海的学校的。
他又问:“你会来吗?”
“我不知道,录取结果还没出来。”
他顿了顿,又点了点头,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们仿佛心有灵犀,只觉如果他日我真的去了上海,那必定是我们之间难分难解的缘分。
Scene 5
缘分来时挡也挡不住,只是难辨到底是良缘,还是孽缘。
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上海,胡琰罢工了一天,用他唱歌攒来的不多的钱,带我吃上海小吃,看东方明珠。
他说我的到来,忽然让他觉得有了盼头。
“什么盼头?”
他笑声依旧清朗:“不知道,就是觉得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茫然无措地生存了。”
他用了“生存”这个词,我便隐约明白,他过得也很艰难。
我真的很想帮他,总以为他如今失重的前程,我难逃罪责。当别的女孩在大学里学会穿衣打扮,我依旧穿着棉布连衣裙在炎炎夏日里跑前跑后,只为赚取微薄的兼职费。
无暇全心顾及学业,第一学期的成绩惨不忍睹。成绩单寄到家里,爸妈的电话也随即杀来。
我一个劲地辩解,是我还不那么熟悉大学的学习生活,那边却忽然问了句:“听说胡琰也在上海,你肯定见过他了吧?”
我怔忡了几秒,语气冷静地说:“没有。”
越想隐瞒的事情,总是被笨拙地欲盖弥彰。他们自然猜不到我为了接济胡琰,做了不少兼职,但至少他们一股脑地肯定,我跟着胡琰不学好才会成绩差。
“你赶紧和那混子断了联系!不然别想拿你的生活费!”
“不拿就不拿!胡琰才不是混子!”
我想也没想便厉声回敬了爸爸的命令,然后气急败坏地挂掉了电话。但下一秒,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真的没有生活费,我自己都过得艰难,还怎么帮胡琰?
我无数次地回想过这件事,把其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分析透了,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就算重来一次,我也照样会按部就班,因为我真的没有错。我对胡琰愧疚,我要袒护他,所以我首先要极力隐瞒,而听到爸爸骂他“混子”,本就冤枉了胡琰,我分明看到胡琰在不停努力,到处找机会驻唱,以我的性格定是要为他伸张正义的。
上帝把圈套都设计好了,步步为营地拆散着天下人。
Scene 6
我和胡琰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与他一同吃着最便宜的盒饭,连难吃的生姜都不肯放过。
“你爸妈也真的忍心让你一个女孩子,在异乡身无分文。”他声音很轻。
无论我与他如何困苦地相依为命,我也不希望他如此直白地说出我的处境。我也很不可思议爸妈竟会这样无情,但人气昏了头时就说容易犯错。而爸妈气昏了头,还不都是因为胡琰。
“你自己不也身无分文?”我气呼呼地甩开手里的筷子,“我身无分文也有你的原因!”
“莫玲,我什么时候要你帮我了?你干吗总是多管闲事!”他高高的个头,以俯视的角度对我大吼,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可怕。
我多管闲事,从来都是我多管闲事。
“胡琰,你没本事在上海待下去就趁早走人!”我强忍着快要夺目而出的泪水。我是知道的,天大地大,他偏要选择上海,还不是因为我曾填报的志愿。
许是我说得太过分,伤了他的自尊心,胡琰没有再回话,只背着我从前送给他的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忽然有预感,也许胡琰真的会走,我们在这里除了彼此都没有别的朋友,而我说了这样重的话。这样一座苦涩伤心的城市,他没有理由再坚守下去吧。
那晚我无数次地翻出他的号码,都没有勇气拨打过去,而他也没有主动联系我,短信都没有一条。第二天,舍友给了我一张纸条,说是一个男生拜托她帮忙递给我的,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走了,前路恐怕没有你了。
我握着字条,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气力,将字条捏得皱巴巴的,攥在胸前。楼上楼下的人都赶来安慰我,劝我不要再哭了,楼都要哭塌了似的。
Scene 7
胡琰走后,爸妈按时给我发了生活费,我给自己买了套好看的衣服,化了个精致的淡妆,才明白人靠衣装这个道理。我开始出入图书馆,关心学术讲座。
来往之间总有男生夸我有点儿好看,我就忽然想起胡琰,这个我努力不再去想的人。是不是他再也不会看到,其实我也可以很可爱。胡琰是天生就好看的人啊,长着一张明星脸,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背着我送他的吉他,成了大歌星。
这些幻想,也都入云烟一样,过眼即逝。
6年以后,北京的慢摇酒吧里,年少有为的男士开车带我来玩。我曾经的棉布连衣裙,如今早已换成深色软沙长裙。我学会了涂抹浓艳的唇彩,学会了端庄挽着身旁男伴的肘弯。
还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就分辨出了他的声音。
胡琰,久违了。
还是那把吉他,他留了些胡渣,早已不似当年的清秀少年,而是添了几分成熟。
一旁有妙龄的女郎叽叽喳喳:“胡琰好像被哪个唱片公司签了!”
“哪家?”我自己都没察觉,就已经脱口而出。
妙龄女郎大抵以为我也是他的忠实粉丝,热情地回答:“也没个准确的说法,传言今天说是这家公司,明天又说是那家。”
我礼貌地对她们笑了笑,又黯然垂下眼,沉默不语。
男伴以为我为这个答案而失落,便说:“要不要我等会儿去帮你问问他?”
我像被触了电,连忙摆手:“不了,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吧。”男伴为我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我也只苦笑着无从解释。
胡琰,别来无恙啊。你终于混出点儿名堂,我也不必再愧疚。
鼻子忽然酸楚到无法痛快呼吸,我一口喝下叫来的香槟,起身准备离开。
“我想出去透透气。”
往事如烈酒,醉梦中才能哭笑疯癫,梦想便遗忘无遗。而这杯酒,最好是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