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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素告诉我,她填志愿时选择长沙,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是远方。
长沙是俏皮的,是一座在泛黄纸上写下了历史的不可瓦解的城市。它也是热闹的,事事物物都有着一股子热闹,或许最开始你会故意拒绝、躲避它们,但敢肯定的是,在一段日子后,你一定会发现它们的底色鲜明。它们属于真正的湖南味道。
秦小素是我最亲密的好朋友。这座名叫长沙的城市她小时候来过一次,但我身为本省人却没有。她喜欢她所走过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老街,街上有卖臭豆腐和卤粉的娭毑,有开旧书店的老大爷,她喜欢他们,就像他们喜欢她。这儿的老街,有岁月的味道,置身于其间,你能够明显感受到心一下子悠扬起来。对于这儿的一切,她知道的总比我要通透得多。
黄枫就是秦小素在临近湘江的一条老街上认识。还是大一时的一个黄昏,秦小素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去,特意想在老街一家名为“老刘”的旧书店里待久点儿,好等到夜幕降临再走去湘江看烟花绽放。那时每个周六晚8点,长沙照例会在橘子洲燃放烟花,正因这烟花璀璨,极其绚烂,因而湘江两岸除了夜色温柔,有的是吸引人的资本。
“老刘”旧书店从1997年开始经营,一直到现在。能够发现它,秦小素感到非常意外和自豪。她站着翻架上的旧书,站了有多久就暗自欣喜了多久。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这里有凳子,你可以坐着看。”她回头,见是一名男子向自己递来一张小木凳,心下顿时哗然。
秦小素来自东北沈阳,长得比南方姑娘还要秀气,就像是一枝花,开在春夏秋冬,灼灼其华,而低眉顺眼。她有炫耀的资本,但从不利用,只低调绽放。
却在这天,在黄枫的呼唤和笑容中,她的心开始飘摇,开始趋向未知。
她说温暖是黄枫给她的最好印象。这温暖正如那天春风和煦,阳光温暖,燕子状的风筝楚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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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枫是长沙本地人,大我们一届,是校主席团主任,做的都是幕后工作,也难怪任何社团都不参加的秦小素从未听闻过他。他直率坦诚,是学建筑的,喜欢文学,另外还对考古感兴趣。
我赞同当下两人一见钟情的几率已越来越接近于零这种说法。喜欢一个人或许是突然之间,但总有一个理由。就像秦小素,她对黄枫心动,原因在于他的声音,以及那张小木凳。更为奇妙的是,他们竟然是校友。
得知黄枫是校友是没过多久在一次硬笔书法比赛中。黄枫座位排在秦小素右边。
秦小素自幼习书法,水平已经很高,好字自然一眼就可看出。她没想到的是,眼前写得一手好字的人竟是那日在旧书店递给自己小木凳的男子。意外的相见充满了惊喜,她难以平复身体涌动的喧嚣,只强忍着将表情保持原样,不被看穿。
秦小素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缘分,亦从未如此迷恋一个人的声音和他的字。他的声音,动听得揪心,如亲制的香浓咖啡,有无穷的回味。又似细丝线,缠住了你的黑发,紧紧不放。他的字,不遒劲,不夸张,却也不内敛。像是给了符号以生命,他的手使字穿梭在白纸上,从上到下,从右到左,有条不紊,进行着一场不喧哗的革命。
声音的沁人心脾,字的豪情万丈,他的人也是。通过各方渠道秘密了解,秦小素是真心很喜欢他。
但她却只是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的一切。偶尔经过楼道的长廊,透过镜片看到他正从远处走来,这时的天空正蓝,绿化树被风吹响的摇曳声来回荡在过道里,和他转角就要遇见,她却急忙转个弯,走路程更远的一条。独自心怦怦地跳。
我们学校环境古朴,有着年代感,十分适合学习。它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优秀教师,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全国红色旅游经典景区,需购票进入。因离得近,大家都是步行去湘江。周六晚当人头攒动,就是烟花绽放时。每每这时,我和秦小素总会默契地一齐伸出手捂住耳朵,再抬头望向如花般盛开的夜空。
几十分钟的绽放时间还嫌看不够,直到最后一星色彩消失在空中,变冷,我们才垂下手。很快,身边所有人各寻去处。一阵匆匆后回归原位,但我和她一般不会马上就离开。有一晚烟花过后,我不经意间问道,你最喜欢这座城市什么?
当然是他啊!她靠着沿江的扶栏,毫不掩饰地回答。
我早就看出了她喜欢他,只不过听到这个答案还是忍不住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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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心的事总会在脑海里渐渐褪色,而后消失不见。这是秦小素的一个好习惯。和她多次见过橘子洲和湘江的夜色温柔,都是有风的夜,虽耀眼,却温暖。这个时候的长沙,她最喜欢。有一回夜里,我们走在橘子洲大桥上,偶然遇见了一群校友,有男有女,黄枫也在,他正和一位女生谈论着什么。我因为是学生会女生部的助理,认识他们,便主动打招呼叫他们学姐学长。
等他们走在我们前面,远了后,我意识到她的不自然,这才回想起刚才黄枫只顾和他身边的女生聊天,没注意她。具体来说是我们的寒暄,她没有任何参与。
意外的是,没过多会儿她就恢复了正常,和我说这说那,仿佛刚刚没有遇见任何人。可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很在乎他的目光。
既然心里装下了一个人,人自然而然会改变一些什么。比如黄枫喜欢蓝色,她之后买任何东西都蓝色优先;又如黄枫喜欢书法,从小就讨厌书法的她也开始因喜欢书法而练书法了。依旧不变的是,她还是那么喜欢走老街。她后来还去过“老刘”旧书店多次,她好奇缘分是否会让他们再次偶遇。如果会,那么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她喜欢他。
有时候在大街小巷乱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直到黄昏,朝着夕阳的方向望去,意识到一天又溜走了,夜幕降临后,才想到自己该回家。可是在长沙,她没有家。
每次赶上了最后一趟经过学校的公交车都会因此觉得幸运。可是挤在车里,看向窗外路灯下行色匆匆的陌生人,老练,一反天真,她便害怕自己变成他们,一点点坠入那漫无边际的夜下灯火,化为其中的一盏,闪烁着,怀着世故。
以为只要闭上眼睛许下愿望就可以实现。这是小时候的天真。在我眼中,秦小素是天真的,比我身边任何一人都要天真。她把对黄枫的爱藏在心里,她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说出来,她还幻想黄枫对她说,他也喜欢她。遗憾的是直到黄枫毕业,幻想也没有实现。
黄枫考上了浙大研究生。他毕业,我们也进入大四了。秦小素大二就决定要考研。她原先和我说好一起考厦大,因为那里临海,且相对沈阳来说厦门也是远方。却因黄枫去了浙大,她改了主意,并下毒誓考不上浙大就去跳湘江。
令人无法接受的是黄枫读研一没几月就发微博称已脱单,求祝福。无疑,对于秦小素来说,世事再也没有比这深沉而可怕的了。她无声惊呼,再也无法专心学习,生活也乱成了一团糟。
好长一段日子她都是以一只受伤的猫的姿态生活着,我怎么安抚都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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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都会看见几道熟悉的女生背影,她们背着双肩背包走在校园小径上,读英语,练美声,各自为了追逐梦想开始忙碌一天。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出现在学校各种舞台上,朝气蓬勃,光鲜亮丽。可我并不羡慕他们。
秦小素重新振作起来已是临近考研。她变了一个人,脱胎换骨似的,过往什么都不说起,考研也说放弃就放弃。自然,她不提的事,我亦不过问。我耳旁总响起她说要在毕业前走过一些没见过的山河,却也做到了。
她背着包去了那些我们身边所有人都不会花时间精力去看的山和水。背包里一直不变的东西是一把蓝色的伞和一个蓝色塑胶水瓶。她去过的地方都会用文字记录下来,惊叹于她对所到之处的独特领会,我越发认为,她的精神和内涵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人。但即便如此,她也有让我心疼的时候。
临近毕业季,那晚她下了火车发现身上已经没了一分钱,银行卡也一起不见了。我去接她,看她埋头蹲在麦当劳外面的一根柱子下,忍不住便凶她为什么要等到这个点才打给我。她抬起头来没底气地说:“我以为自己可以想到办法回学校。”我又问,“这次去的哪里?”
“杭州。”她顿了顿说,“以后就这样吧,我不会再喜欢他。”
我当场哑语。
最终决定在哪儿发展时,她选择回沈阳。学校的招聘会她没有去。我想起她曾说过最喜欢离家很远的地方,想起她常说她爱长沙,于是问她为什么。
“因为他终究要回长沙的,而我要离他很远。”她回答。
我呆楞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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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素的暗恋是朴素的,只有单调的一色白。它的气息是白莲花溢出的淡香,身是雪的白。许是没有一丁点儿艳,它终归慢慢走向枯萎,增添再多色彩斑斓都徒劳了。就像天真,总有一天会被掏空。
长沙江边夏夜的风有着道不出的风情和韵味,只可惜那时还未懂,不够珍惜,等到来这儿一趟成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新闻也播出今后长沙不再例行燃放烟花,才知道一切是多么弥足珍贵。
幸而它们和秦小素最喜欢的老街,都在她积存了几百卷的胶卷中,永远鲜活。八角茴,桂皮,辣椒粉,以及“老刘”旧书店的那场温暖,便是她心中永恒的长沙味道。
如果高考填志愿时,秦小素选择长沙是因为它是远方,那么后来喜欢长沙,最恰当的一个缘由,因为它是她喜欢的人的家乡。
至于最终又回到沈阳,因为要离风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