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祖父决定带着全家从福建到温州来的时候,是1977年。
那一年,祖母30岁。
到达温州这座城市的时候,正值初春。城镇鲜少有平整的公路,没有铁路交运,牛车只能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迈向目的地。时间匆促而又漫长,过往的道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小贩,他们挑着背篓,背篓里装着鞋子、衣物和其他手工制品,因看见路人的到来而变得有些热闹,他们高声喊着:“来瞧一瞧,看一看。”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渴望。
牛车走过瑞安门,在老城区停了下来。祖父随着他的父亲在温州打拼了数年,最终在朔门街的街尾搭了自己的房子,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店铺。他们从牛车上卸下沉重的货物,是多年来的居家用品,用麻袋套着,扎得严实。唯一一台收音机被小心地包在棉被里,唯恐有了闪失。
街头人来人往,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样子,大抵觉得有些寻常随即又转身离开。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祖父搬下了最后一个麻袋,扛上了自己的肩头。
“嗯。”祖母点点头,脸上却有些许惆怅。她是念旧的人,安土重迁的缱绻之情令她对温州并不带有好感。
暮色逐渐落了下来,街上的灯火也逐渐亮了起来,祖父将店铺里的炉火烧得通红,渲染出驱散料峭寒冷的暖意。祖母坐在炉火边打量着新的环境,过多的陌生感令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尚是年幼的孩子在她怀里抓了抓脸颊,睡得安稳。
02
温州对于很多人来说大概并不陌生,一座沿海城市,因民营经济发展而负盛名,又因为改革开放率先发展个体私营经济而远航。温州商人作为首批向外发展的经商者,以他们独特的经商头脑得到赞扬,他们曾因为信用跌落谷底,又因信用再次攀峰。
1977年的温州还未迎来改革开放,整个城市带着旧时光缓慢的痕迹。老城区以五马街为圆心,以东为环城东路,以北是瓯江,以西是九山河,以南是人民路。
朔门街就在五马街的不远处,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随处可见的是本地食品和文化产业:灯盏糕、高粱肉、花蛤……瓯绣、石雕还有南戏与鼓词……
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温州的,她已不再记得。
只记得到温州的第3年,政府宣布实施改革开放的重大政策,而福建成了最早实施省份之一。祖母与祖父大吵一架,嚷着想要回福建,祖父经不住她的吵闹,气急之下摔毁了放在桌上的搪瓷水杯。
祖母便一个人跑到街上,独自生着闷气。已过了大暑节气,街道上的人们坐在河岸两边摇着蒲扇,府前街的钟楼下有小商贩在卖小人书,孩子们聚在昏黄的的灯光下翻阅,就在晃神的那一瞬间,一个穿着破旧衣裳的老妇人被瘦弱的青年撞倒在地,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攥在手里的布袋,眨眼消失在街道尽头。
人群熙攘了一阵又逐渐安静下来,那个时代的生活,或许就是如此,因为贫穷,有人以击碎别人的善良而苟且活着。行人走来走去,却没有人蹲下身去帮她,祖母还记得那个老妇人的眼神,沉默而又孤独无助。
她站住了脚步,却又不知该如何上前。就是在这样一个街头,一位上夜班的扫地工人却跑了上来,他匆匆塞了一张纸币到妇人的手里,结结巴巴地开口:“刚刚……刚刚他跑掉的时候,钱……钱就掉出来了,然后……我就把它捡起来了。”
而后,一旁在卖饺子的大婶也弯腰在地上“捡”起了一张纸币……
祖母心里倏地就柔软成一片,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温州好像比想象中拥有更加动人的温暖。
改革的失落持续时间并不久,很快政府便又进一步开放港口城市,温州是其中之一。温州人成群地外出闯荡,祖父也不例外,他跟着几个朋友承包了一个鞋厂,外出推销谋取订单。
谁知没过几年,温州鞋子被贴上了“假冒伪劣”的标志,杭州武林门广场一场大火更是令温州鞋子销售寸步难行。祖父的鞋厂被迫退回了一大批货物,成堆的鞋子无处可销。
又是一场大火,烧去了所有违规,也烧去了诸多质疑。温州因诚信跌至谷底,又以诚信为羽重新攀峰。
对于大多温州商人而言,跌倒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再次站起来的勇气。也许正因为如此,多年后的现在,才有了“温州模式”这样的经济案例说法吧。
“人老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是还好,这些年来国家这样多的变化,我都没有错过。”
祖母从沙发上直起身,转过头对着我说。为数不多放假在家的日子,我们祖孙两人无所事事,闲来聊起过去故事。
我沉默了许久,开口提议:“奶奶,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吧。”
祖母先是一愣,随后笑开:“好,那我们一同出去走走。”
我不曾见过已经在岁月长河中淡化身影的过往,可在祖母说出没有错过的那一刻,我却执念地想跟随她的讲述,一点一点去寻找,去看这座城市所有的变化。
03
我们的午餐是在解放路上的一家店铺吃的,号称30年老店留着几十年前的风味,店面被重新翻修过,上了年纪的店主父亲坐在收银台的后面听着南戏,摆在他正对面的电脑屏幕上是温州一个小有名气的民间戏剧协会的文艺汇演。
店里的客人少,音响里的人们咿咿呀呀唱着《洗马桥》,祖母也轻声晃着脑袋,哼唱着词句,她告诉我,过去的戏班子总是到村里搭台唱戏,那时的戏服不如现在的娇艳动人,背景音效也不如现在的流畅自然,可是内容新鲜,总归是人们的一大喜庆。
我们早已搬离最初的住所,所以走到朔门街的时候,祖母的情绪明显地高扬起来。这条历史文化古街保留着数十年前的样子,江南风格的楼瓦亭台,安稳而又沉静。因为大多数的人们被近几年来新开放的闻宅巷所吸引,朔门街显得些许萧条和冷清,唯有街头巷尾依旧屹立着的古城墙和雕像足以见证以往的辉煌。
祖母寻找着记忆中的光景,找到了她曾经住过的位置。这里的房屋早已被拆除,再构建的屋舍跨越了独具魅力的生活习俗和红色革命文化印记,变成了加进现代化内容的非遗文化馆。馆内摆设的扎纸技艺和拼雕,全息艺术无不一一展现出当下的社会前进历程。
出了朔门街,我们再一路去了温州南戏博物馆,府前街和五马街。走到府前街的一处拐角时,祖母指着面前的一块空地说:“这儿就是我刚刚说过的钟楼的地方,改革开放后,政府嫌它妨碍交通,所以就拆掉了。”
大概骨子里存有的念旧情绪泛滥,我有些惋惜,却又默默安慰自己,至少我们现在的生活因此有了改善,那么这样的变动便不算是摧毁。
那天的最后,我窝在祖母身边睡去。祖母与我聊了好久关于这个城市的话题,包括人们的生活如何更迭,包括这个世界的诸多改变……折回来的小枝桂花散着柔软的香气,在细碎呢喃的絮语中,我轻轻地,轻轻地入了梦。
04
隔天醒来的时候,时间逼近9点,房间里一片安静,唯有客厅里在播放十九大开幕的新闻。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到过去5年的工作和历史性的变革,称这是极不平凡的5年,全国在经济建设、民主法治建设、思想文化建设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就。
我走到客厅的时候,祖母正从厨房走出来,看见我正看得专注的样子,她轻轻走到我身旁,低声说了一句:“其实国家变化的不仅仅是这五年,应当说,这40年来,每一刻都是生活的跨越。”
40年前,土木房屋漏不御寒,出行路途泥泞难行;40年后,钢筋水泥樓房鳞次栉比,高铁让相隔千里变得近在咫尺。40年前,一封书信能让人等得地老天荒;而40年后,“互联网+”理念提出,相处沟通近乎一瞬……
祖母所经历过的温州变化大概不过是全国的一个小小缩影,它经过祖母的记忆传递到我的记忆,她看过一场又一场的变化,最终在一座城市里停了下来。
而今,我途经她的城,她的城也成了我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