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到纪航的消息时,我刚从海洋馆里走出来。
上海的夏天不如热带城市明媚,可温度也并不低,晒得久了,还是会出汗。
我坚信我是因为热,而不是因为紧张,才会汗涔涔地脑袋发晕。
他的消息很简洁,总共3句话:
“我看见你的定位了,你来了上海。”
“逛完海洋馆联系我。”
“带你去吃饭。”
3句都是陈述语态,后面缀着的那串数字是他新的电话号码,看得我的心跳差点蹦炸表。
当即一路飞奔回酒店,掀开箱子就开始翻衣服。
后脚进门的西瓜望着我翻出来的一地衣裙,满面疑惑:“你干吗呢?”
我头也不抬:“快帮我找条可爱的小裙子,我要去见小哥哥。”
她乐了:“是男朋友吗?在上海?怎么来旅行之前我都不知道?”
我有些郁闷:“不要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
叹口气,我坐下来:“因为我会觉得很沮丧啊。”
目光稍稍偏移,阳光投射进来,窗外是上海一望无际的天空。
“如果喜欢了一个人很多年,他却一直都没有察觉,而且自己也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告白的话……只是想想,都会觉得沮丧吧。”
可惜我对纪航,就是这样。
二
纪航是我大学的学长,高我两级。
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场摄影展上,那时學校邀请一位颇具盛名的摄影家来做作品巡展,学生会的新生被派遣去做会场布置,我也是其中一员。
那是这届新生在学生会被指派的第一个任务,我恐高,却不敢推辞。
因而即使心里怀着百般无奈,我最终也还是摇摇摆摆地立在了三角形的铁扶梯上。当我艰难地把裱在相框里的照片举高,颤着手从工具箱里往外掏钉子时——纪航出现了。
他走路没有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立在了我身后,开口时声音悦耳,却在空寂的展馆中显得有些突兀:“同学,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脚下的扶梯,却扑了个空,只是摸到了工具箱的边缘。这个动作带得我重心一偏,从扶梯上摔了下去。
偏偏掉下去的瞬间我也还未死心,想要接住那个正飞快朝下掉落的相框。纪航眼疾手快,一只手伸出去接相框,另一只手悬出来,企图揽住我。
结果既没能接住我,也没能接住相框。
等我回过神,他已经被“咣唧”一声落下来的相框正正地砸中了头,而我后背朝下摔在地上,压在身体下的是他的胳膊。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差点儿被砸破了相。
三
纪航是代替我的部长来“视察工作”的。
听他解释来意时我们已经从校医院返回,重新站在了摄影展的展馆前。万幸他伤得不重,只是额头被相框边角划了一条小口子,头发放下来也就看不见了。
他有些郁闷,又有点儿悻然:“没想到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我要回去告其他人的黑状,一到要干活就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为了展现前辈对新生的关怀,他留下来陪我一起布置展馆。
纪航长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修长葱白,放在钉子上时,我不忍心下锤:“你说,我会不会砸到你的手?”
他笑:“没事没事,大胆地敲。”
我刚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就听他又道:“敲坏了我的手,我就去你们部长那儿告你黑状。”
“……”
“诶,开个玩笑嘛。”见我不敢动弹了,他赶紧搡搡我,“我的手虽然金贵,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金贵。”
我微怔,忍不住问:“你是学乐器的吗?”
一般只有学乐器的人,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自己的手很金贵。
他摇摇头:“不是,但我做画意摄影——并不是只有音乐家的手才金贵呀,小朋友。”
“诶?”我觉得新鲜,“画意摄影是什么?”
他指着展览的相框,笑道:“这就是啊,虽说你是来布置展馆的,可好歹也跟着看了场展览,怎么一点儿功课都不做?”
我的视线随着他的手,落到那幅画上。
裱在框中的图是一半摄影、一半绘画,远景青山绵延如黛,近景却是用笔画上去的黑白的泼墨山水,湖水潺潺,漾着墨色的波澜。
我从不知道摄影与中国画结合到一起,竟如此相得益彰。
他见我看得傻了,唇角忍不住上扬:“怎么样,很好看吧?”
他的目光仍停在画上,我的余光却从一片阳光中穿过,蜿蜒地落到了他年轻的脸上。许久,鬼使神差地也跟着道:“是啊。”
是很好看啊。
年轻而充满朝气又心怀梦想的男生,怎么会不好看呢?
四
大概是同属学生会的缘故,我和纪航迅速熟络起来。
他爱怼人,不喜欢管与自己无关的事,不如其他平易近人的学长们那样招新生喜欢。可我却觉得他平顺而温和,总在细小的地方体贴得无微不至,无论是扶画框时伸手挡住尖锐的边角,还是向人递东西时将尖端朝向自己,都很难让人不动心。
那时我总觉得,他待我与待别的任何人都不同。
而我知道他喜欢黄角兰、喜欢蹭新闻系周五的最后两节摄影课、喜欢黄家驹的歌,便总是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
纪航在学生会内顶着的是个闲职,更多的私人时间都花在摄影和绘画上。我见过他的作品,敬佩之余,也对他在做的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被他带着入了手绘的坑,后来索性天天跟在他后面转。
部长发现之后,半带玩笑地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哪个部门的?既然那么喜欢纪航,不如我把你调到他们部门去?”
纪航正摆弄相机调参数,眼神还没离开取景器,话音就远远飘了过来:“人家小姑娘喜欢手绘喜欢摄影怎么了?怎么还就扯上我了?”
部长撺掇道:“那你问问程映,问问程映怎么想的!”
“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纪航被逗乐,隔着半个办公室喊话,“程映你过来,来我这头,别搭理他!”
我乖乖地过去坐到他身边,却怎么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在走向他的时候,心里会浮现出难言的愉悦。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
那时学校里用来冲洗照片的暗房还不向学生开放,纪航只好每周跑到校外去洗胶卷,我跟着他,听他一一向我介绍洗照片的流程。
这是放大机,这是安全灯,这是定影液……当我想要打开装着显影液的瓶子看一看时,却被他拦住:“别碰。”
“含重金属,对人体有害的。”
他是这样的人,温柔细心却又不轻易外露,在专心致志地摄影作画时,英俊得像一道风景。
他常说相机的镜头是摄影师的眼,透过定格的画面,就能向人传递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而我看着他透澈的眼,心里总是有股冲动想告诉他,我就是通过你,才鼓起勇气去学手绘,看见了更美好、更不同的世界啊。
但却总也无法开口。
五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圣诞节,学生会赶在节日里办了聚餐,算是迎接新生,也是部门联谊。
我跑到礼品店买了平安果的包装纸,拜托西瓜教我包苹果。我想给纪航一个微小的惊喜,哪怕他的眼睛只是亮起来一瞬,我也会感到开心。
可聚餐时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来。
晚饭后,大家自动三五成群地分了团,有的坐在客厅里玩狼人杀,有的在庭院里烤肉,有的在包厢里唱歌。我独自坐在吧台前,喧嚣吵闹始终无法入耳。
直到收到纪航的消息。
简简单单,仅有几个字:“我不过去了。”
穿堂风从空荡荡的吧台前卷过,我仿佛从高空坠落,掉进巨大的失落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部长推门进屋,一抬眼便望见落单的我:“咦,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目光一转,看见我手上没送出去的平安果,他即刻了然:“忘了告诉你,纪航他今晚不过来了。”
“反正要我说,早点放弃或许会比较好。”走到我身边坐下,他长长地感慨,“不知道该不该说这种话……但事实上这么久了,我都没见有哪个女孩子,能在纪航身边真正地留下来。”
我微微一怔。
“纪航的心不在这里,你能明白吗?”他转过来,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他这次去了哪?腾格里沙漠——纪航听说无人区有人非法排污,他一个人,背着相机就走了。”
青年身后黄沙漫天,仿佛背影也被大漠孤烟定格成剪影。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的心不在这里,在那棱格勒峡谷,在罗布泊,在神秘莫测的撒哈拉之眼。
“他的心永远在路上。”部长认真地,一字一顿道,“程映,没有人能追上他的,你也是。”
六
聚餐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纪航。他已经快要大四,不必再拘束于学校内,便每日抱着相机到处跑。那时他已经小有名气,还未毕业,就收到了三四家报社的offer。
而我大二时加修第二专业,选了地理科学。
西瓜看着我的课程表,啧啧称奇:“为什么全都和地理与摄影有关?你毕业后打算去盗墓吗?”
我跟她开玩笑,说自己想用洛阳铲从万尺深的地底下,挖出一朵花。
那是我很久之前种下的种子,我一直在等它开花。
大二那年我退了学生会,报网课学手绘的同时,也开始蹭传播学院的摄影课。那两年我很少见到纪航,却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像他当年所说一般,他只要将照片传回来,我便能透过他的眼,窥见他所在的世界。
可他独行万水千山,始终在我千里之外。
七
大四实习,我将所有简历都投向纪航所在的上海,如愿以偿地收到了一家动漫公司的offer。西瓜与我同行,权作顺路完成了毕业旅行。
于是我穿着她帮我挑的裙子,去见纪航。
外滩人来人往,渡轮在黄浦江上来来回回。
我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他,天朗气清,风烟俱净。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看着我,徐徐地笑:“程映,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来。”
喜欢一个人像是影子逐着光,他朝我走过来的分分秒秒里,我听见心中的种子破土而出,天崩地裂地,绽开一朵经年的花。
我想起大一那年学生会聚餐,部长劝我放弃纪航,我想了很久,也认真地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如果不能让他为我停下来,我就跟他一起走。”
那些话我已经藏了太久,太久了。
而我现在终于有勇气,一一说给眼前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