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艾
每年到了毕业季,学校东门里这片荷塘就成了学校里最热闹的地方。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围着荷塘拍毕业照,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挤挤挨挨的荷叶融在一起,给这日头下的校园增添了几分动人的色彩。
出东门不远,有一条美食街,这是师大的学生们平日最爱光顾的地方。一整条街逛下来,米线、火锅、麻辣烫、奶茶、寿司、铁板鸭肠、烤鸡爪等众多美食在这里都能找到,在这条街的尽头是一家面馆,小小的店面,装修古朴简单,老板是个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头,矮矮胖胖的,整个店只有他和老伴两个人忙活。
面馆门口上方的木头门牌上写着“爱荷面馆”4个大字,起初大家都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不少人甚至还以为这老板是为了附庸风雅跟学校东门那片荷塘硬扯上点关系,直到后来大家得知老板娘的名字叫“赵荷花”,才弄明白这其间隐隐的浪漫。
跟很多师大的学生一样,林晓竺觉得这面馆的老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大一那年入学不久,她头一次慕名来这里吃面,就因为剩了不少面,被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受了委屈的林晓竺没再光顾过那里。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个老板的脾气一向如此,最见不得别人浪费粮食,可是做面认真,量大料足,口味纯正,师大很多人都爱吃他家的面,挨过他骂的人也不在少数。时间一久,林晓竺对这事也不再计较,成了面馆里的常客。
林晓竺跟很多人一样,都觉得“爱荷面馆”这名字拗口又难记,偷偷将它称为“怪爷爷面馆”。这家面馆每天坚持只做一种面,豌杂面、牛肉面、蹄花面、肥肠面等不同口味轮流着做,每天只有中午营业,门口的木牌上写着当日面的口味,十几年一向如此。不论是什么臊子,一律小碗7元,大碗8元,进了店里只需告诉老板是要大碗还是小碗,加辣还是不加辣即可,再多说话都有挨训的可能,因为怪爷爷不喜欢别人在他的灶台前多说话,喷溅的唾沫容易影响到面的卫生。
面馆生意火爆,小小的店铺只能摆下四五张桌子,很多人只能中午一下课就飞奔去店里占个位,门口经常排起长队。这家面馆之所以对林晓竺意义非凡,还因为她在那里遇见了后来成为她男朋友的陈坦。
在面馆遇上陈坦那天,怪爷爷做的正巧是林晓竺最爱的豌杂面,她一改平日要小碗的习惯,点了一大碗。可当面端上来的时候,瞅着那碗比平日小份的量足足多出一半的面,她还没等吃便为这巨大的面量发起了愁。对面跟她拼桌的陈坦看她面露难色,知道她是害怕剩下被怪爷爷骂,便主动把碗递过去,让她夹了一些给自己,帮她吃掉了一部分面。
从面馆出来后,林晓竺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陈坦,感谢他的“仗义相助”,并且加上了微信。
“我应该谢谢你请我吃面才是,改天我请你。”陈坦笑笑说。
后来林晓竺才知道陈坦是隔壁系高她一届的师兄,更巧的是两人来自北方同一座小城。这样的缘分更进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时林晓竺读大二,正是完全适应大学生活过得恣意的时候,陈坦读大三,已经开始为毕业做规划。
作为怪爷爷面馆的忠实顾客,在两人记不清一起吃过多少碗面之后,陈坦对林晓竺表了白。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甚至连陈坦表白的话都十分简单直白,没有任何迂回试探:“晓竺,我喜欢你,想毕业后和你一起在这座城市留下来,以后继续和你一起吃面。”
当时只有20岁的林晓竺没有丝毫犹豫就接受了陈坦的告白,她只觉得那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格外温暖熨帖,却并未想到这样一个决定会在日后带给她无尽的纠葛和难题。
两人第一次手牵手以情侣身份到面馆吃面那天,怪爷爷在给他们盛完面后,一改往日古板严肃的样子,笑眯眯轻轻说了句:“大学里遇到个称心的人不容易,我开店这么多年,见惯了分离,好好珍惜。”像是一种淡淡的叮咛,就在两人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回到灶台前拿起长筷子皱着眉头继续煮面去了。
对于学生时代囊中羞涩的他们来说,除去学校食堂,怪爷爷的这家面馆成了两人吃饭约会最多的地方。偶尔遇上店里人不多的时候,向来寡言的怪爷爷也会少见地同他们聊一聊自己的故事,他年轻时在东北那边的部队,老伴随军多年,在异乡的冰天雪地里越发想念故乡的青山秀水,退伍后他便果断地带着老伴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起初他们开了一家饭店,后来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便把饭店转出去来这里开了这家面馆,一干就是十几年,以前那些招牌菜全都不做了,毫不起眼的臊子面却被他一直做了下来。
“前半生一直在做加法,人生后半程到了做减法的时候。一碗面,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最寻常、最接地气的吃食,可如何做好一碗面是一门大学问。小小的一碗面里,也有大乾坤啊。”说这番话时,他倚靠在門框上,深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来,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个个青白色的烟圈里。
怪爷爷之所以每天坚持只做一种面,是为了确保当天的臊子都是最新鲜的,由于他的面量大料足,每天他都要精心花费很长时间揉面、擀面、做臊子,每一碗面里都蕴藏着匠心。这么多年,他就是用这精益求精的“笨”精神认真做面,让一碗碗看似普通的面精准地迎合了大家心中对美食的期待。
陈坦大四那年在市区找到一份实习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学校在郊区,公司距离学校有些远,为了方便上下班,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再加上工作也忙,回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
陈坦很想在这家公司留下来,为此他每天拼命想创意、赶策划,有文案顺利通过时他便喊上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去附近的烧烤摊上聚餐庆祝,经常聚到深夜才回家。遇到周末空闲时,林晓竺会从学校辗转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陈坦租的房子里给他做饭,不过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他们却觉得很幸福。未来像是一束微弱的光,可懵懵懂懂的他们却觉得就要这么摇摇晃晃地一步步靠近了。
他们之间第一次剧烈的争吵发生在陈坦拿到实习公司的正式录用通知后不久。这原本是一个好消息,当时陈坦即将毕业,投的其他简历如石沉大海,生活仿似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意味着他们终于开始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慢慢站稳脚跟,可以准备欢天喜地地留下来。
可林晓竺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中支支吾吾,语气有些哽咽,只说让她抽空尽快回去一趟。她太了解母亲,父亲去世多年,母亲独自一人将她抚养长大,她坚强独立,如果不是真的遇上什么事不会非要她回去。所以林晓竺第一时间向系里请好假,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回家。
原来母亲身体里长了肿瘤,其实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只是最近一次单位例行体检时结果显示不太好,医生建议她尽快做手术,至于最终是良性还是恶性,要在手术后进一步检查才知道。母亲说起这些时昔日的坚毅荡然无存,紧紧抓着林晓竺的手,对她叮嘱了很多,从家里的银行卡密码到对她今后工作、婚姻的建议,只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几天后她陪母亲去了医院,其实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对医院有种莫名的恐惧,总觉得那里轻易间便能将人的一生改变。所幸母亲的手术十分成功,最后的检查结果也是良性,只需要在医院短住几日回家静养即可。
与此同时,陈坦询问她何时返校的电话经常打来。她这次回来,只是告诉他家中有事,至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陈坦几经问询,她都没有告知半分。她承认,在这件事上她是有些自私了,可她始终恪守着一种奇怪的自尊心,关于家庭的遭遇,她从不向旁人坦露半分,总觉得那根扎在自己身上的针,别人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哪怕他是被自己选中余生可能与之共担风雨的那个人。至少,现在不能。
陈坦的怒火终于在得知林晓竺打算毕业后回小城工作时发作。她能体谅他的愤怒,就好像两人欢天喜地勾画的未来因为她的抽身被全部打碎了,原以为的幸福不过是一场虚妄的假象。
可林晓竺也有自己的苦衷,再有几个月她也大四了,看到病床上虚弱的母亲,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对于未来的规划应该把母亲考虑进去,她不能那么自私,那是她世上最亲的人。
属于陈坦的毕业季很快到来。
彼时他们已经冷战了一段时间,陈坦发微信让她第二天陪他一起去荷塘拍毕业照,拍完去吃面。
那日林晓竺穿了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在荷塘边一堆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里格外显眼,有跟陈坦相熟的同学迎上来笑着祝福他们永远幸福。林晓竺笑笑没吭声,陈坦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他们跟随人群在荷塘边拍了很多照片,站在他身边时,林晓竺觉得那么郑重,好像有一瞬间陪他走完整个青春的错觉。
那日的面馆里挤满了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他们赶到时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在日头下站了半个小时,等快排到他们时被告知当日的臊子卖完了。林晓竺有些沮丧,自从陈坦搬到市区租房住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沒有一起来吃怪爷爷的面了。
“没关系,改天再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陈坦轻轻安慰她。
他们谁都没再提及之前的争吵,反倒是陈坦的态度比之前柔和了许多。他对林晓竺说,他很喜欢这座城市,很想在这里留下来,但是如果她的人生规划与这里无关,不管去哪儿,他都陪她。
林晓竺很感动,她终于决定将心中所有的惶惑恐惧都向他坦诚说出,因为这世上除了父母至亲,如今还多了这样一双温柔的双手,愿意帮她一起清除人生路上的荆棘。
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属于林晓竺的毕业季了,如果一切顺利,她应该已经收到了小城某所学校的录用通知,未来她会做一个温婉的老师,就像她初中时最喜欢的语文老师那样。回到小城当一个老师,那是她最初的梦想,也是母亲对她的期许。只不过遇上陈坦之后,她把这个梦想遗忘太久了。
剩下的这一年,林晓竺决定经常跟陈坦一起来吃面,因为以后回到小城,就再也不能经常吃怪爷爷的面了。她希望怪爷爷能健康长寿,等以后假期有空她还要跟陈坦一起回来吃面,这一碗面里盛满了他们对这座城市的情意。
而陈坦一直没告诉林晓竺的是,在她回小城的那段时间,他曾独自去了一次面馆,那天怪爷爷看起来心情不错,见他一人愁眉不展,同他聊了不少。怪爷爷告诉他,他这辈子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开了这间小小的面馆,一生锤炼一门手艺,一生用力爱一个人。做面这么多年,得到一些偏爱和赞誉,可在如何做好一碗面的这条路上,因为热爱,他仍将继续摸索,继续钻研,把这间小小的面馆认真经营下去,给更多人抚慰。
他是认定了林晓竺的,想要跟她一生一世的,没有什么能将他们轻易分开。待到明年荷花亭亭玉立时,他会带着在这座城市的收获和体悟,与她回到小城,热烈而认真地,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