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
阿明的门我敲了5分钟他才开,不用问我也猜到,这小子昨晚又通宵了。
“啧,少打点游戏会死吗?”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不定哦,会无聊死。”
从高中到大学,这小子还是这样不思上进。也难怪,我来这里是凭成绩,他来这里是凭他爹。
阿明一到这里,他爹直接给他买了套房子,也就是我们现在所住的套二,我如今算是寄人篱下。
“阿明,走之前记得把垃圾扔了,我可不想又被邻居报警,说咱屋里有腐臭味,被怀疑有凶杀案。”
他睡眼惺忪,话都懒得说,只给我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做了些吃的,搁冰箱里你记得热了吃,别点外卖了。”
他打着哈欠点头。
生活能力为零的阿明真让我像个老母亲一样操碎了心,可惜我拿人手短,不这样照顾他我心里又过不去。
其实这些我都能忍受,但我无法忍受的是,他总是很突兀地对我表白。比如现在,他顶着一头两天没洗的头发,穿着邋里邋遢的睡衣,忽然深情地看着我说:“徐徐,你的爱我感受到了,I LOVE YOU TOO。”
吓得我趁早饭还没呕吐出来,连忙拎起行李就跑。
他追了我5年,其实他那张脸挺好看的,尤其是眉眼,如果不是他这样游手好闲,兴许我早就答应他了。
快到车站的时候,我才想起了什么,发消息给阿明:记得买些口罩,最近那个肺炎好像有点严重。
那时药店的货架上口罩还没有人抢,我和阿明都还沉浸在各自的生活里,并不知道时代的尘埃正悄然落下。
过年的时候,疫情已经开始严峻起来。
然而起初妈妈对此依旧不上心,她每天坚持带着我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去舅舅家给他打扫卫生、洗衣服、包饺子。这令我无比反感,舅舅是个性情顽劣的老光棍,40多岁了一事无成,却什么都要人照顾。
这也是为什么我那样反感游手好闲的人的原因。
这样一直到了年后,因为疫情的关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妈妈却依然要带我去舅舅家。我心灰意冷,问她:“妈妈,如果不是我多买了二三十个口罩带回来,是不是现在你都出不了门?”
在口罩还没有断货的时候,我就已经提醒过她,但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她一个劲地说:“你还有没有点良心,现在都这样了,你舅舅还一个人过年,多可怜呐!”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自省是我太没良心了,但这一次我忽然觉得,妈妈心里操心着很多事,可她并不懂事。
当晚,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订了动车票,准备离开。
我躺在床上哭了很久,无人可说。正当这时阿明发消息给我:“徐徐,我想回去,我不想在家里待了。”
我说:“真巧,我也在家待不下去了,明天就回去。”
他没有问我原因,我也没有问他。当所有人都躲在家里,我们就像逃难一样,第二天一早戴着口罩,坐着空落落的动车和飞机,回了大学所在的城市。那里对我们来说无亲无友,但有个只属于我们的落脚之处,房门一关起来,可以在里面肆无忌惮地难过。
他的飞机落地之后,问我:“徐徐,想不想吃火锅,我去买菜?”
他不知道,年三十那晚妈妈带我去了县城的舅舅家,那屋子破旧不堪,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用冰冷的水洗了两小时衣服,最终也没吃上一口年夜饭。所以阿明这样问我,我忍不住就哭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每天不断传来疫情有关的消息,其余的生活,就像寻常而漫长的假期,阿明总是在打游戏,我看看书刷刷剧。
妈妈打了3次电话叫我回去,说做糖醋排骨给我吃。阿明说:“父母都是这样,知错改错不认错。”
“知错改错不认错,以及下次还犯。”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原谅妈妈,因为类似的事情,在过去的20年里,已发生过无数次。
阿明耸了耸肩:“我去打游戏了。”
那天晚上,我看剧到很晚,出去上厕所时,听到阿明打游戏的声音:“老板,这波收割舒服了吧?”
我感到奇怪,便多听了一会儿,阿明确实是在叫某人“老板”,他說话的语气也颇有讨好的意味。
这怎么可能,阿明从来不用这样的方式与人说话。
第二天,阿明睡醒时已是下午6点,我做了几个菜,买了几瓶啤酒。平时我都是把菜冷藏在冰箱里,让阿明饿了自己去吃,今天特意弄了热腾腾的饭菜。
“哟,今天什么日子,这么丰盛?”
我把啤酒往桌上一摆,严肃道:“阿明,我有话问你。”
阿明一下子慌了,摸着后脑勺说:“怎么了徐徐?你要跟我分手?”
我一口老血差点咯了出来,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阿明你能正经点吗?别总是嬉皮笑脸的!”
我只是露出了一丝愠色,阿明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我是认真的啊,你是不是想搬走,把我一个人扔这里?”
我不禁蹙了眉:“阿明,谁是你老板?”
他怔了怔,没说话,半晌才小声嘀咕:“我在做陪玩,就是陪别人打游戏。”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阿明你缺钱吗?”
他难为情极了,又是摸后脑勺又是摸鼻子:“有点缺吧。”
“到底怎么回事?”
几杯酒下肚,阿明才终于憋不住告诉我实情了。疫情突如其来,他家年关时的生意全黄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正常运作,而工人的工资还要照发。看似家业大,实则全是在资金链中的流动资金,资金链一旦出现断裂,垮得比谁都快。
“徐徐,我家可能要破产了。”
阿明说着就哽咽起来。
陪玩也算提供服务,带老板赢,让老板玩开心,但总有些人花了钱就觉得自己是大爷,特别难伺候,阿明因此受了不少气。起初他还会和老板吵几句,然后生意就没了。现在他学会了忍气吞声。
前几天我还说了阿明,让他少玩点游戏,没想到他是在用游戏赚钱。
上个月还是大少爷,现在忽然就跟别人低头哈腰。
有天我打扫卫生,想顺便帮阿明也打扫一下,想到他應该还在睡觉,就擅自打开他的门,蹑手蹑脚进去了。
他的屋子里乌烟瘴气,烟灰缸里满是烟头,吃完饭的盘子脏兮兮的丢在键盘旁边,几个矿泉水瓶丢在地上,而他本人正在床上补觉。
我心里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人怎么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
晚上,我问阿明:“你做陪玩一天能赚多少钱?”
“好的时候一两百,不好的时候几十甚至没有。”
我一下子感到气愤:“这么点,你为什么还要没日没夜地做?”
阿明不说话,只默默地操控着他游戏里的小人,一不小心又被击杀了,他连忙打开麦克风莫名其妙地道歉:“对不起老板,失误失误!”
“你做点什么不好?趁着现在不能出门,学点东西也好啊!”
“徐徐你别说了,我需要钱。”
我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真是不明白,你住着你爹买下来的房子,有我给你做饭,你需要用很多钱吗?零花钱少点就活不下去了吗?”
他顿了顿,苦笑道:“如果我家撑不住了,这套房子就会被卖掉,到时候我们去哪里呢,徐徐?”
我哑然,却并不能赞同他:“那我就回学校住,你也回学校住!”
“你当初不是被舍友排挤,才不想住校的吗?”他淡淡地说,“徐徐,你不喜欢我,但这件事情上,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保护你。我会攒够一定的钱,万一哪天这房子要卖掉,我也可以租一间同样的给你。”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原来我也值得别人这样付出。
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玩游戏,可是这会儿门也不能出,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钱快。”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阿明,你真的不用这么辛苦,我会很难过。”
他笑着哄我:“不辛苦,你可能不知道,这个游戏我很厉害的哦!”
其实我自己有去了解过,这是10个人分成两队的对抗游戏,如果遇上猪队友,阿明等于是要一打九,再厉害也会被拖累得很辛苦。
20多天过去了,妈妈已经放弃了呼唤我回去,她开始每天向我报告她的日常活动。比如今天学了英语,记住了哪些词,明天准备学做什么菜。
我并不好奇她的生活,她却坚持每天要与我分享。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新学会了些什么,也是这样急急忙忙地跟妈妈分享。只是那时妈妈还年轻,忙着工作,忙着和其他的男士约会,没有时间认真理会我。
原来妈妈已经老多了,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荒唐地忙碌了。是的,她做的很多事在我看来都很荒唐。现在她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希望被我关注。
想到这些时正好是深夜了,隐约能听见邻居家的女人不知因为什么在大吵大哭。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人,我的心中悲凉如水。心想人要怎样活着才能不寂寞、不辛苦。
也许妈妈从来都没我想象的那么懂事,也许阿明也没我以为的那样游手好闲。我被他们这样荒唐又笨拙地爱着,又气又感动,实在是难为情啊。
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我从来都很乖巧,与人和善,学习勤奋,看似周全,却从来没有真正想要努力为我爱的人做些什么。
这样想想,我真是惭愧。
我心疼妈妈的孤独,却也没法把这样每天为我努力的阿明一人留在这里。在什么都很任性而为的太平盛世,我从未发现生活是这样艰难的选择。
这天阿明运气好,一下子赚了200多,早早收工说要做饭给我吃。他做的蛋炒饭真的很难吃,但我还是感到高兴。
我问他:“阿明,疫情过了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只想赚钱,疫情过了我想琢磨一下怎样赚钱。”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我倒不觉得奇怪,只是钱对于阿明来说向来如流水一样。
我说:“疫情结束了我们就在一起吧。”
阿明反而不知所措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我不必因为感动而这样。
也许是因为妈妈从小很少回应我的感情,我一直在自扫门前雪,然后把心门紧闭,有时连我都自觉冷漠。但是不管怎样,爱着我的人在需要我、呼唤我,我也该试着把心门打开。
时代的尘埃飘下来,压在任何一个人肩上都是一座山。为我扛着这座山、忍受着它带来的痛苦和寂寞的人,我也该用劫后的余生全力以赴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