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瓜皮
单卉薇刚一毕业就进入了博物馆工作,拜师学艺,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金属修复师——
她爸折腾了十几年古董店,杂物间里有许多破破烂烂不知真假的铜罐还等她修复完善。
但除开这一点,单卉薇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件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当初填报志愿,她被调剂到了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学了4年,现在毕业了都还有些茫然。
国内的文物修复工作,重点在于“视觉完整”,修旧如旧是关键。
可刚毕业不到3个月的单卉薇不明白这一点,摸不着方向,有些心浮气躁。
进入博物馆的头几周,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工作间里,为了保证效率和第一触感,她不能带手套,摸过一个又一个铜器,帮助它们除锈见新。
其实单卉薇不明白的还有很多,例如不懂,既然要修复,为什么不把文物直接修复成最初金灿灿的漂亮模样?
这天她悄悄地拿了一个小铜炉,想把它修复如新,然而她刚刚开始调颜料,就被一旁的师兄辛游看见了。
小铜炉的锈绿中带金红,和她调的颜色差之千百里。
捧着青铜器路过的辛游说:“你想要翻新铜炉?”
单卉薇才一点头,紧接着就被辛游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之前跟你讲的‘修复如旧,你是不是根本没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你还来修复什么文物?”
她被辛游这么一顿指责,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回到古董店后,单卉薇进杂物间找了半天,才找出一个和小铜炉差不多的旧铜器来,并下定决心要把它修复得新灿灿的,然后摆到辛游面前,跟他好好讨论一下到底是“修旧如旧”有意义,还是“修旧如新”更好。
接连三周的晚上,她白天在工作间修缮文物,晚上在杂物间翻新旧铜器,一个保持发现时的模样,一个力求展现它最完美的时刻。
然而在这期间,辛游作为师父的大弟子,上了修缮文物的纪录片。
他们的师父陈老是圈内很有名的金属文物保护者,多年来匠心不变,珍视、欣赏、保护着每一件文物。
单卉薇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看到辛游面对镜头说了这么一句话:“任何一件文物都是当时历史的实物佐证,我们能不多做就不多做,力所能及整旧如旧,力不所及尽力为止。”
在一旁并未入镜的单卉薇没有认真听这句话,反倒在记者私下采访她的时候,有些赌气地说道:“我觉得既然选择了修缮文物,那就应当修旧如新,令文物回到最初始的状态。”
记者愣了一下,没想到单卉薇会与文物修复圈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背道而驰,有些尴尬,只能转头和陳老沟通:“你这个学生挺有个性的。”
陈老笑笑没接话。
站在老师身后的辛游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单卉薇的心“咯噔”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想,还好辛游没有当众给她难堪……也后悔刚刚一时冲动说了那句话。
国内文物保护公认的原则是“整旧如旧,保持原貌”,她的想法未免有些太过“离经叛道”了。
在纪录片播出的前夕,单卉薇终于按照心中所想,将那个旧铜器修复如新。
单卉薇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好像有哪一点儿不完美,但她没细想,正处于修复成功的喜悦中。第二天早早地去了文物修复的工作间,没想到辛游已经在那里了。
她先前都是按部就班,绝不迟到,也绝不早到。然而现在才清晨7点,辛游来得比她更早,正在修复一个小巧的青铜面具。
不难看出,这个青铜面具原本的样貌有多精致。
这么一想,单卉薇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把崭新又漂亮的铜器往他跟前的桌上一放,格外洋洋得意地说道:“你看,修旧如新是不是更好一点?更漂亮,也更夺目。”
辛游本来不想开口,但转头看见单卉薇一脸期待回答的模样,只能叹了口气,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有些无奈。
“在这个铜器上,你看到历史了吗?”
单卉薇一怔。
他没有看铜炉,随后把自己修复到一半的青铜面具放在她手上,动作轻柔珍重,语重心长道:“这上面每一条裂纹、每一个痕迹、每一个绿锈,都是历史,已经成为了文物的一部分。新的东西是更漂亮、更夺目,但我们修复的时候,改动的‘历史也更大,这还是我们保护文物的初心吗?”
保护文物,其实就是在尊重历史。
正如圈内另外一个文物修复大师所说的那样“修旧如旧,带病延年”,这就已经够了。
但单卉薇还是没有明白。在她看来,那还不如不修复文物,顺其自然岂不是更好?她越来越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走这一条路,要不要成为一个文物修复人员。
至少现在……她好像还不太合格。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单卉薇依旧跟着师父或者辛游修缮文物,小心对待;认真修复,可不用毒舌师兄开口,她都知道自己修复出来的文物不够好,总是差了一点什么,但思来想去,她都没明白哪里出了错。
这么纠结了两三天,单卉薇还是鼓起勇气去找了师父,希望他指点一二。但师父并没有明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这样一句:“小单啊,有一些路得自己走,有一些事也得自己悟,别人提的醒,最懂的始终是别人。”
没办法,单卉薇又去找了辛游,不耻下问地说道:“师父是不是觉得我没天分,后悔收我了?”委婉地说了那句话。
彼时辛游正在琢磨怎么修缮一个从外地博物馆送来的编钟,闻言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天分,但你的阅读理解能力显然堪忧。要不你去市中心博物馆借个佛经读一读?说不定能豁然开朗,加点悟性。”
单卉薇算是明白了,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都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差了点儿什么,就只给了一个字“悟”。
可是这得悟到什么时候啊?
这么一悟,单卉薇直接悟到了下半年10月,都没悟出个所以然来。就在她打算真的去图书馆借本佛经试试时,奶奶旧疾复发住进了医院。
单卉薇请了假进医院看奶奶,那时她正坐在病床上看一只怀表,那是已经过世的爷爷送给奶奶的银婚礼物。
奶奶见孙女来了很高兴,连忙招呼她坐下,把那块看了很久的怀表递过来:“囡囡你看看这表怎么不走了?是不是哪里坏了?”
单卉薇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猜想可能是表芯出了故障,于是说道:“小问题,我拿回去修一下就好了。”她看见这块怀表实在很旧了,没忍住问道,“奶奶,要把表修成新的吗?”
“修成新的做什么啊?”奶奶笑呵呵的,给她一一指出怀表上的旧损,“这里的花纹是我摸太久,给磨掉的……这旁边缺了一个角,还是你爷爷带你去买菜时一不小心磕掉的呢。修成新的多没意思啊,只要表能走,没坏就好。”
也是在这个时候,单卉薇突然明白了辛游告诫的那句话,为什么要“修旧如旧”,又为什么要“保持原貌”。
因为每一处损伤,每一处痕迹,都是过往,也都是回忆,藏着许许多多人柔软温暖的感情。
当天晚上单卉薇没有睡觉,在古董店的杂物间里修这么一块小小的怀表,修着修着就掉下了眼泪。
她很想爷爷,也很想再见到爷爷,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见不到了,只能把所有的感情都放进这一块怀表里,珍重地藏起来。
修好的怀表还是很旧,但奶奶很高兴,单卉薇也很满意。
她想,她知道自己修复文物时,缺的是什么了。
任何一件文物都像是这块怀表,都有它背后的故事,都藏着某些人的感情。修复它的同时,也是在修复过去与现在的联系,更是在修复一段感情——
而之前的她只是在单纯地修文物,并没有把感情放进去。
想通了的单卉薇立马去找了辛游,满怀期待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并得到了对方肯定的回答。
“那时候你没有放‘感情进去,自然修不好东西。修复每一件文物,除了认真小心地对待外,更需要‘感情。”
辛游还说道:“文物是有生命的,它存在的時间比你比我都要久,见过的人也更多。也许上一个这样抚摸它的人是个王爷,是个宫女,又或者是个爱而不得的小格格,又或者,这个铜器是父亲送给早夭女儿的,希望她再无病无灾,寄托哀思。”
每一件文物背后都藏着无数人的感情,有被世人知晓的,也有永远尘封、不为人所知的。而他们作为一个文物保护者,更要保护文物背后的情感。
在辛游说完这些话后,单卉薇更坚定了一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师兄,那我可以跟你一起修编钟吗?”
她想亲手修复一段过去人的感情,告诉他们,现在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一切都很好。
辛游说道:“可以。”
12月,即将迎来新的一年。
年末的时候博物馆举办了一场文物修复展览,其中就有最早的那个小铜炉,以及单卉薇和辛游一同修缮的编钟。
单卉薇碰见了大学历史学院的老教授,也是自己的导师,今天她带着学生来看展。
在她讲解完今天展出的文物后,老教授很是欣慰地跟她说道:“刚毕业那会儿,你来找过我,我看你像是摸不着方向,急躁茫然得很,还担心了很久。现在你有想法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我为你感到高兴。”
单卉薇灿烂地笑笑,点头回道:“老师,谢谢您。”
修复文物久了,人也会磨去盛气和轻浮,言宜慢心宜善。
这些大学时听过的道理,单卉薇现在渐渐都明白了。
就如同和辛游修复编钟时,他提过的那样:“修复文物是一个很漫长很辛苦的过程,但有时候更难的是工艺的传承和文物的保护,你要记得看看来路。”
而她的来路在大学,在那个被调剂了的专业学习中,一切都像是阴差阳错,又像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
展览结束的时候,有报社的记者来采访辛游,他把单卉薇推了出去,让她作为师父徒弟的代表接受采访。
记者问了许多问题,而在最后一个问题中,单卉薇自信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修复工作寂寞吗?”
“其实不会,每一次修复都是在和文物对话,也是在和历史对话。”
会看见历史,也会看见自己。
人类追溯和了解历史,而文物正是历史的物质载体。
在今后的路上她会更加小心认真,择一事终一生,成全文物、延续历史,同时也成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