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宏亮
子夜,酩风阁,武侯府阁楼中。“美人,再来一杯嘛。”身形魁梧、胡子拉碴的壮汉赤裸着上身,坐在床榻上左拥右抱,左膀右臂之下是两个风姿绰约、神情妩媚的女子。
“侯爷,不要啦,人家醉倒了谁来服侍您呀。”
其中一个女子轻轻放下壮汉的酒杯拥向他的怀抱。
壯汉心花怒放道:“哈哈哈,好好好,不喝了我们……”
话音未落,一道血箭毫无征兆地飚在纱帘之上,两个护卫倒在床边。
两个女人尖叫不已,那魁梧壮汉吓得冷汗直流,目不转睛地盯着数尺之外那一言不发的高大人影。
“武侯步仲尧,念你追随先帝走南闯北征战多年,我给你一个拔剑的机会。”屹立不动的人影淡淡说道,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那魁梧壮汉心中一松,警惕着起身,迅速抽剑,做出防御姿态,心道这刺客还是死于狂妄,倘若他刚刚出手,此刻便已功成身退;但现在,局势变了,他一个征战多年的武将正面解决不了一个刺客?
“阁下武功高强,图权图钱我们可以商量,何必你杀死我……呃。”那道黑影如电光般突然一闪,那壮汉毫无反应,脖颈上血液沿着剑痕狂飙。
“好快……”
“当年你若战死,还可留得一个好名声。”
刺客挥手留下几个字,隐匿于黑暗之中。两个女子依然在蜷缩床角瑟瑟发抖。
第二日,满城风雨。
“叶先生,听说了吗,那恶侯步仲尧昨日被人行刺了。”店小二给叶随倒上茶水,脸上写满了愉悦。“这恶霸,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如今总算是恶人有恶报呀,那刺客‘鸿啊,还真是个侠义之人呐……”
叶随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以示感谢,目光飘向窗外天空。
那店小二见客人无意搭理,便悻悻离去了。
窗外阴云密布,天色晦暗,风与树叶共舞,萧索无比。叶随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张温和而宁静的笑脸,散发着兰花香的长发。但那双如湖水一般明静的双眼却总是黯淡无光……就像重霜打过寒梅,美丽而惹人怜惜,此刻他竟有点害怕,怕那双动人心弦的眸子,有一天再也无法看见……
他是皇的影卫,自幼为皇效命。国之大计,仅仅靠朝堂之上那些纸上谈兵、耀武扬威的大臣是远远不够的。自登基以来,经过十余年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然而朝野内部却风云激荡,贪污腐化现象严重。更有甚者,私营朋党,蓄意架空皇权,谋篡天子之位!
可天子岂是任人宰割之辈?影卫便成了皇帝暗中清理朝纲的利器。这些人自幼接受灭绝人性的训练,对皇帝绝对效忠,可以轻易伪装成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出手果断阴狠,有些人甚至杀死至亲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和悲伤。
无疑,他是影卫里最出色的战士。无数贪官污吏死在他的剑刃之下,却无人知晓他的容貌。只是在杀人现场,总会留下锋芒毕露、令人颤栗的5个大字:鸿-替天执法!
“鸿”便成了贪官污吏的梦魇,那些家底不干净的、欺压百姓的官员无不谈虎色变,唯恐哪天在自己熟睡之时,一把尖刀扎入自己的咽喉……
夜幕降临,叶随走上熟悉的街道。一袭白衣,手抱一把素琴。
原本热闹的街头此刻逐渐冷清,但仍有叫卖的小贩、做生意的商贾、酒楼里豪情宴饮的士族子弟以及街头行乞的老人……
叶随步伐轻快,路上过往的行人似乎都与他相熟,纷纷对他投出亲切的目光,送去温和的问候:“叶先生好……”他也不断地向行人点头示意,目光柔和,淡笑宛若清风。
在这条街上,人人都知道叶先生和他的“四方文房”——这是一家很特别的店铺,内设一人一琴一棋一书一画。无人问津之时,叶随只顾自己弹琴自娱,幽雅清丽的琴声在热闹的街市上轻轻飘扬,往往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但他却旁若无人地只顾弹琴,忘物,忘我。当然也有人被琴音所动,驻足欣赏,一掷千金,他向来来者不拒,任由真金白银落入门前摆放的白瓷盘里,不闻不问。
当然也有登门拜访者,或求琴曲或求字画或求代笔为信,来访者既有贵族子弟、富商大贾也有贫民寒士、孤寡老人……叶先生总是有求必应,苍劲清俊的字迹令人赞不绝口。字成以后,他总是绝口不提钱银之事,客人给不给钱、给多给少全凭自愿。但尽管如此,他的白瓷盘依然每日溢满。也有饥寒交迫的路人和馋嘴的小儿“光明正大”地从他的瓷盘里取走钱币,而叶先生总是淡然一笑,任其自然。叶先生和“四方文房”的美名便在都城内传遍了。也有大家闺秀被其文采气质所吸引,请媒人相引,但都被其婉言谢绝。
今夜,无人问津,清丽琴音在微寒的夜幕下更显凄静。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这么晚了,怕是不会来了,不来也好,夜里风大,免得她冻着身子……”
想到她的时候,叶随的眸光里就盈满了温柔,就连萧索的琴声也变得柔和了几分。甚至于,敏锐的反应力也变得迟缓,以致于有人走到他面前也没有发现。
“小叶……小叶公子。”两声轻唤之后,叶随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到的正是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容颜:“柚……你来了,我居然没有发现……惭愧……”
她轻轻一声笑了,在旁边一位豆蔻年华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叶先生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莫不是在思念心上人?”那侍女眨着眼睛,俏皮可爱。
“阿灵,不许对叶公子无礼。”虽然是斥责的话,却泛着温柔,那空灵的眼眸闪烁着光,仿佛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让人无法联想到这样一双清澈的眼中竟然只有一片虚无,无法看到光明。
“的确,我刚刚在思念一个绝美的女子。”察觉到她的娇羞,叶随也不免想戏弄一番,“名字好像叫柚吧……我也记不清了,你看我这个记性。”他淡淡一笑。
“那这位柚姑娘真是好福气呀。”阿灵巧笑道。
柚却有些出神,喃喃道:“若是真的……那便好了。”
话音未落,亮丽的琴声再次响起,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来,充盈在文房小小的空间里。琴声仿佛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突然又似江潮澎湃,汹涌激荡,时而又像清泉从山涧中缓缓流出,清脆柔婉。柚在琴声中沉醉,这琴声似画卷在她心里铺开:山泉流水,绿茵青草,似恋人温柔的臂膀把她楼在怀里,转瞬之间,黑暗的世界好像瞬间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这首曲子是我特意为你作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对了,还请你为它取个名字……可好?”
“燕舞……”
“和風四月,万物复苏,江潮涌动,双燕随风轻舞……好名字。”
“我的祖籍在西海偏远之地,你若愿下嫁于我,可愿意随我去这苦寒之地,永不回京都享这繁华?”
“与我而言,繁不繁华又有什么区别呢?若君子不弃,天涯海角必当相随。”柚柔声道。
“给我一日时间整顿,后日柳桥相聚。”
“好……我等你!”她一滴一滴掉下来税的这一句话他已经等了太久,“我也回去拜别兄长。”
8岁那年,我第一次进入皇宫。那个时候,他还是皇子,依稀记得我看见他的眸子,总有一种深邃和落寞,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安静。
他看向我,于是我这一生从此再不能不羁放纵。
我加入那个组织后开始地狱般的训练,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我每日入宫,以太子伴读的身份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学习琴棋书画。我被他惊为天人,因为在秘密刻苦训练之余,我的琴棋书画、诗书画意都不输于他。
他说,这一生的朋友,唯我一人。
我有时也怀疑这话恐怕只是说得好听而已,直到14岁那年,我执行一个任务,拖着一条重伤的手臂半夜从窗户跳进御书房,看到他的桌面上摆的纸上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写满了“叶随”二字,我竟然发现我的眼睛里忍不住滴下泪水,恐怕这就是所谓的感动吧?
组织越发变态,影卫弑杀成性,我曾亲眼目睹,他们残杀同伴,虐杀幼童……这里没有规则,只有服从命令和弱肉强食。
皇只需要真正的强者!
我发现我开始与他们格格不入,因为杀人并不是我的爱好。
他继承帝位之后,允许我不参与组织内部训练,也可以不用与他们见面,单独执行任务,于是我在宫外日日弹琴自娱。
可他把我送走之后,偌大的宫殿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了吧,有谁去听他的心里话呢?高处不胜寒,他的孤独恐怕没有人可以真正感同身受。
外面的世界非常的自由,我开了一家店铺,试图给周围的人一些帮助,试图抚琴洗去手上的血腥。这边的生活是宁静而真实的,我认识了那一个女孩儿,她很特别,很懂我,也很孤独,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我的余生去带她走遍三川五岳。我每天给她弹不同的曲子,看她粲然一笑,我的心也随着颤动。
那一天,他召我入宫。
“阿随,你可知如今朝堂上下我最忌惮的是谁?”
“如今的朝野,以北王云磐势力最盛。但他对你阳奉阴违,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平日里以仁义闻名于世,时常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深得民心,暗地却纵容门下文武官员增加苛捐杂税,肆意剥削百姓以招兵买马坐大势力。”
“你若杀了他,替天执法的美名不复存在。而且,除了受到他复仇势力的打击以外,我在名义上也要派人通缉你。所以杀他,你等于孤立无援……”
看着他的眼睛,我淡然一笑:“我从不为名利,杀了他之后,我远走西海,再不回中原。同时,我会杀了他门下32位文臣武将,这样他继承势力的集结需要一段时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他沉默良久,温声道:“我此生朋友唯你一人,如今唯一的朋友也被我当成了……弃子。”
“少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利用我,除非是……我自愿。”我平静道,“但在他日夜戒备之下,刺杀未必能成,到时你当如何?”
“我另有一枚暗子,我的底牌……”
我自嘲一笑,施展轻功遁出皇宫。我知道,那夜一别,我们或许终生不会再见。
这一次我出奇地有了不安的情绪,难道是因为有了牵挂?
云王府,济民殿。
雕龙画凤的长椅上,身着貂绒锦缎的青年侧卧着,手撑着头微微眯着眼睛,慵懒闲适的神态中散发着自信和贵气。
“王爷,鸿已经血洗了门下32位文臣武将,我们在朝野的势力大减。”一袭黑色劲装的少女单膝跪地抱拳作揖。
“哦,知道了。”云磐慵懒地应了声,依然眯着眼睛,仿佛听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又若有若思。
半晌,云磐继续道:“你上次和我说的事情你有几分把握?”
“十分。那琴师叶随气息悠长,操琴之手稳如泰山,虎口有剑茧,定是刺客。”
云磐双眸缓缓睁开,淡笑道:“阿灵,你跟着小柚多少年了?”
“10年。”
“这小妮子真爱上了这个琴师?”云磐脸上挂着几分无奈,“他如何?”
“风度翩翩,才气无双。”阿灵平淡道,“武功在我之上……小姐已爱他入骨。”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云磐有一丝不耐烦,“他对柚儿如何?”
“他并不知小姐身份,关怀无微不至。”
“这如意算盘打得妙呀,先把我杀了,携手佳人远走天涯,呵呵……”云磐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剧本不变,明日湖心亭赏雪宴,等他来……”
翌日,大雪纷飞,北云王云磐大摆湖心亭赏雪宴。
雾凇沆砀绕云湖,煮酒举杯众宾欢。茫茫大雪之中,湖心长亭热气腾腾。
众人欢饮之际,湖面之上一叶扁舟,突然疾驰而来。舟上一位身着黑衣的挺拔人影屹立不动,黑衣白雪相映,无比醒目。
众人大惊,护卫从两侧长廊冲出,一支支密集的箭矢如暴雨般落向那疾驰而来的一叶孤舟。
那雪中孤舟,却似幽灵般突然消失,又出现在离湖心亭更近的一处湖面,无数箭矢纷纷落空。但更多的箭矢又一次从天而降,那小舟却又一次飘若鬼魅,躲避利箭的同时,不断疾驰向前,舟上那人影纹丝不动,驱雾逐浪,衣不沾雪。
云磐摆手示意弓弩手不再放箭,面容平淡,目视着小舟向自己驱近。
刹那间,那道黑色身影弃舟而起,踏水而行,落于湖心亭中心。
“阁下远道而来,不妨同坐共饮一杯。”云磐淡淡道,一杯清酒被他轻松甩出,在空中平稳旋转,酒竟一滴未洒出。
酒杯未至,在叶随面前一尺之余,酒杯突然化为齑粉,那酒也凭空消失,一滴未落于地。
“确实是好酒,但不知道有没有毒。”叶随冷声道。
“你一刺客尚光明正大,我北云王何须下毒?”
“狼子野心,荼毒天下百姓,毒我又何妨?”
话音未落,叶随飘然向前。
霎时,湖心亭东西南北4个方向,4道青色身影骤然杀出。
4道剑光同时直指鸿之所在,霎时间湖心亭剑影漫天,无边气浪卷起浩瀚的雪花,湖心亭仿佛消逝于风暴之中。
风停雪静之时,地上已只剩一具具护卫的尸体,而鸿的剑抵在云磐的咽喉。
“青龙等四卫竟然毫无还手之力,”云磐无奈道,“看来今日本王必死无疑啊。可笑我平生忠君爱国,爱护百姓……”
叶随心中冷笑,不愿多费口舌,正欲一剑封喉。
呜……呜……呜……
湖中突然传来悠扬的萧声,尾音悠长,如怨如慕,仿佛婴儿啼哭,又似女子哀怨的倾述。
寻声望去,不远处湖面有一小舟,舟上是一妙龄女子和一豆蔻少女,女子吹箫,而少女则轻轻扶着她腰肢。
竟然是她!
“小叶……是你吗?”柚放下洞箫,缓缓道。
叶随心中一惊,已发觉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诡异。她是何身份?自己何时暴露的?面具之下,叶随的额角沁出冷汗。
“北云王是我兄长,在百官中也算是颇受百姓爱戴之人,能否请你高抬贵手?”云柚急切地道。
“小柚,不必求他,兄长并不畏死。”云磐嘴角轻轻扬起,“只是这个世界上,有人表面风度翩翩,实际上杀人不眨眼,你天生眼盲心善,莫要被奸人蒙蔽……”
“不,小叶不会杀你的……这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事,你一定会答应的,对吗?”
叶随沉默不语,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看向舟上那神态自若的侍女,顿时心中了然。
枉我一生行事谨慎无比,不料竟然疏忽了此人……
叶随没有太多犹豫,手腕一震,长剑划过云磐脖颈,瞬间血流如瀑。
“为苍生立命,顾不得儿女情长。若要寻我报仇,明日柳桥,你可取我性命。”
叶随消失于风雪之中,湖心亭只剩女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晴空万里无云。
大雪过后,柳桥河畔两侧柳树的枯干裹上了白色的雪衣。
叶随一袭白衣,坐在桥上彈琴,琴音亮丽,脆如清泉,正是那曲“燕舞”。
叶随表现得很平静,嘴角微微上扬,享受这一刻的轻松惬意。这是身为刺客的他,很久都没有享受过的平静了。
即便他早已察觉,这座桥的四周已经杀机四伏。
“小叶,久候了。”是云柚的声音。
她在一位中年护卫的陪同下缓缓走上柳桥,那中年护卫手持弯刀跟在云柚身后,桥的另一侧,另一个黑衣杀手缓缓欺近。中年护卫和黑衣杀手的脚步都十分缓慢,如同两只豺狼欲捕食一头病弱的猛虎,贪婪却又忌惮。
叶随对两位杀手视若无睹,只侧目看向云柚的方向,温声道:“最后为你弹这一曲,我不曾骗过你……”
“人总会有许多难言之隐,琴音却不会,我自是信你的。”云柚淡然一笑,“但杀人偿命,无需多言……”
话音未落,那中年护卫突然欺近云柚,弯刀一提直抵她的脖颈,冷声道:“鸿先生武功高强,我们不相信您会束手就擒,还请您自封气府。”
“你的刀不应该放在那里。”叶随运指一点,将自身气海关元封闭。
刹那间,桥下两道黑影腾空而起。
桥另一侧那杀手直线冲刺朝叶随奔来!
而那中年护卫则手腕微抖,弯刀却欲抹过云柚脖颈!
葉随目光一冷,一口鲜血喷出,气海关元强开,身躯暴起!
下一个瞬间,那中年护卫的右臂已被卸下,叶随右臂揽过云柚,左手持弯刀,将3道黑影的凌厉剑势一一挡下。
电光火石之间,柳桥两岸的雪柳突然陆续炸裂,一道道人影从纷飞的浑浊的雪灰里飞出,手持弓弩,万箭齐发!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暴雨梨花,从天而降。
叶随与3道黑影无暇再战,各自御剑挥刀抵挡箭雨。
箭雨绵密迅速,柳桥狭隘,无处躲闪。3个黑衣刺客陆续中箭倒地,叶随一手护持云柚,单手舞刀如风把箭矢纷纷卷向两侧弓手,无数弓手应声而倒,但箭雨之势依然绵绵不绝。
突然间,叶随感到自己的腰际传来一阵刺痛,低头望去,一把匕首已刺入自己的丹田!
少女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笑容清澈如水:“小叶,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一同赴死了呀?”
叶随无奈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抵御,于是转身将云柚护在怀中,任由漫天箭雨落在自己身上。
……
尘埃落定,柳桥横尸遍野。
云柚抱着怀中男人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清澈的眼睛都是迷茫无措,只是没有眼泪落下。
“兄长,柚儿为你报仇了……”云柚喃喃道。
“多谢柚儿。”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此刻,这声音却犹如惊雷般在少女耳畔作响。
“兄长……你没有死……呵呵”云柚苦笑道,“这竟是一场阴谋,兄长为了摆这个局,原来连我的命都可以不要……”
“不,我的好妹妹,我怎么舍得你死呢?”云磐轻轻托起云柚的下颚,笑道,“有他在桥上,这些箭肯定不会射中你的……”
“小叶,对不起……”云柚抱紧叶随的尸体,失魂落魄。
我是小姐的侍女,是北云王精心挑选的护卫,也是京都内屈指可数的密探。
因此,即使在鸿的层层伪装之下,杀手之气已隐匿大半的情况下,我依然轻易发现了琴师的双重身份。
我每天都和小姐待在四方文房对面的茶馆喝茶,只要柔和的琴声像流水一般滑进来,我就能看见小姐清澈的眸子开始泛着光。虽然小姐什么也不能看见,但是她总是忍不住走向窗边,静静地望向那个白衣少年的方向。
我不懂小姐等待些什么,为什么不能走到他面前去听他弹琴,非要躲在这里偷听?但我能感觉到随着琴声起伏,小姐的情绪也在悄然变化,这是令我惊喜而意外的。小姐平时冷若冰霜,喜怒不形于色,没想到现在竟能为了一个男子而如此动情。
我每天被迫去观察她心中那完美无瑕的叶公子的绝世容颜,即使那是一块金子,我每天看也看得腻了,但也无怨,极其乐意为小姐终身幸福而好好打量一下这个男子。可是任我如何吹毛求疵,也挑不出啥毛病,容颜俊美,风度翩翩,美到我都快要有审美疲劳了……不过我已知晓,这就是将整个京都搅得天翻地覆的杀手,随时可能出手刺杀王爷的危险人物。但我并不想把真相告诉小姐,因为和她一起打量这个陌生的男子之时,是她生命中难得的温情时刻。
那天叶公子来得比往常稍微迟一些,天近暮色,叶公子才缓缓走到他的铺子,手持一把琴,步伐轻快而稳重,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只是那天他的眉宇间仿佛有一种凝重之感。
“姐姐,叶公子来啦。”
听到我说话,小姐却没有我想的那么惊喜,还是静静地饮茶,淡淡应了声“好”。
“表面很淡定其实内心慌得厉害。”我心里淡淡揶揄,继续看着那叶公子,随时转播他的一举一动。
“像往常一样礼貌随和地向过往的路人打招呼,虽然也有小姑娘,但他目光清澈,淫欲指数半颗星,涵养指数5颗星!”
“好,再探。”小姐一反常态地配合我沙雕起来。
“终于走到铺子里,没人,但是门像往常一样没锁。哇哦,白玉盘里的钱好多,但他一眼都没看,像往常一样在门前坐着开始弹琴。拜金指数零颗星,潇洒指数5颗星!”
“嗯,再探。”
“那群乞丐准时准点来了,真是闻音而来呀,哈哈哈!他们像往常一样从叶公子的白玉盘里拿了一些钱,叶公子不闻不问。不过我也好奇,他们明明可以趁叶公子不在的时候拿钱,为啥一定要等到叶公子到了,而且开始弹琴的时候再拿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叶不慕名利,视钱财如粪土,视仁义如千金,这些乞丐穷人都受他接济颇多,他尊重这些人,这些人自然也尊重他。你看看这偌大的街市,除了他,有谁敢夜不闭户?”
“哇塞!怪不得姐姐被他迷得死心踏地的。”我故意调侃小姐,心里却不禁担忧起来,小姐用情太深,但叶公子和王爷注定只有一个人活下来……
“哪有?你别瞎胡说,你再乱说,我先把你嫁了。”小姐笑了,明媚如光。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与小姐调笑,脑海却浮现出不甚欢喜的结局。
日子一天天逼近,数日间,王爷门下32位重臣皆死在鸿的血刃之下。
但王爷始终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王爷要夺天下,岂能死于刺客之手?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对他说出了我查得的叶公子的秘密。
王爷沉吟片刻,对我说出了他的剧本……湖心亭假死蒙骗小姐,柳桥借小姐之手杀鸿,这一切都在我的配合之下顺利进行。
但王爷和小姐都不知道的是,我亦是影卫……
京都城外,雁门关。
破晓,红日初升,晨雾弥漫。
经过3日3夜不眠不休的大战,骁勇善战的北林铁骑此刻已经损兵折将、疲惫不堪,失去了32位文臣武将的支援,北林铁军本就元气大损了。
但大敌当前之际,没有一个士兵流露出畏惧和不安,因为他们是北境云王的战士,他们永远不会退缩!在这场小憩之后,更惨烈的战斗在等候他们。擦去嘴角的血迹,他们依然目光如炬,如同遍体鳞伤的群狼,永远血性方刚!
卫京军的情况会好一些,背靠京都,粮草不绝;皇帝亲征,士气如龙;百万之众,以多战少……若非北林铁骑骁勇坚毅,恐怕此刻他们早已大胜而归。
此刻军营之中的天子却面色凝重,虽然对方节节败退,却不见云磐有任何险棋,他究竟在想什么?等待自己的失败,并不是他的风格,难道这场战争的胜利并不是他的目的?他脑海中想起了一个白衣男子幽雅的琴音和那张平静的面容,若是他还在便好了……沉思之中,他脑海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原来如此呀……”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另一边,在昏暗的北林军帐中,云磐换下身上厚重的戎装,换上一身轻便的夜行衣,狭长的双眼里满是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军队已经节节败退,士兵死伤无数。
“时间到了吧,阿灵。”
“差不多了。”少女持剑作揖道。
“擂鼓进军”,云磐淡淡道,“我们也出发。”
两道黑影从军营越出,如两道黑色闪电般飞向京都皇城。
战场之上,战鼓如同雷聲般隆隆响起,杀声漫天,两军推进如同山岳震荡,弯刀长矛交错之间,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京都,皇城。
两道黑影在晨曦中如同两道闪电,在薄雾中若影若现,穿行于皇城宫墙之上。
身着青衣、黑衣、灰衣的影卫自四面八方奔袭而来,阔身长剑映出一道道晨曦的微光。
影卫剑势凌厉诡异,如同暗夜幽灵般裹挟着两道黑影。但那两道身影缥缈如风,轻松将无数凌厉剑意一一化去。
“阿灵,速战速决。”
那少女闻言迅速纵越收剑,而云磐则迅速甩出一枚银色小球。
小球落地,霎时间,四周雾气弥漫,那少女则顺势在雾气中甩出无数银针,影卫在雾气中接连倒地。
两道身影如电光般继续遁走,出入于一座座宫室。
晨雾即将消散,御书房内,两道身影依然在翻箱倒柜。
“两位,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们应该是在寻此物吧?”身穿龙袍的青年缓缓从帘后走出,坐于龙椅之上,神态自若,手持一块状若麒麟、栩栩如生的美玉,轻轻把玩。
国玺!
“不亏是天子,我以为你会乖乖呆在阵前坐镇,没想到你居然窝在这呢。”
“贵客上门,岂能不回来招待一番呢?”天子淡笑道,“不过我真不明白,你处心积虑谋划十余年,竟只为这块玉石?”
“没错,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若把这东西拱手让给我,我滚回我的地盘去,永不造反。”云磐笑道。
天子眼中划过一丝寒光:“国之重器,岂能相让?”
“阿灵,杀了他。”云磐冷声道。
那黑衣少女拔出长剑,寒气铮铮。她缓缓向前,天子面色不改。
突然,阿灵迅速转身,挺剑刺入云磐胸膛。
“王爷,对不起,我是影卫……”
云磐脸上没有太多震惊错愕,吐出一口鲜血,运气震开阿灵,朝天子笑道:“这便是你的底牌了吧?不过,我可没有认输哦……”他突然朝天上气急道:“还不出来,老子时间可不多了……”
此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如一阵疾风,卷起天子手中国玺,又落于云磐身侧,将他扶住。
天子看着眼前黑衣人,心中大震,虽然银色面具隐匿了面容,但他却不会认错:“阿……阿随。”
云磐推开扶住自己的黑衣男子,盘坐于地:“带上国玺快走,照顾好我妹妹……”语罢,便倒地不起。
那银色面具下的黑衣男子朝云磐微微作揖,又转身向天子作揖,随后如疾风般遁出门外。
那少女正欲追赶,便被天子拦下:“阿灵,不必追了,你追不上他的……你可知,国玺对云磐有何作用?”
“传说,麒麟血可治百病。”阿灵低声道,“北云王求之,欲医治一人眼疾……”
天子无奈一笑:“这么说的话,这场博弈,他还算赢了……”
我从10岁起就是北境云王了。
那一年父亲战死沙场,我继承他的王位。
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盲眼的妹妹。
我既不贪慕权力,也不在乎虚名,我只希望能够把妹妹照顾好。
世道纷乱,民不聊生;边塞苦寒,战士思归;王朝更迭,战乱不休……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坐在这北王府里,守着妹妹,做一个枯朽平凡的王。
直到那一天,她牵着我的手對我说:“兄长,我们送些粮食给那些老百姓好吗?我听阿灵说,外面的人都吃不起饭……”
于是从那日起,乐善好施的美名便从北云王府传了出去,但这也引起了皇室的忌惮,对此我不过付之一笑。
人呐,总把别人行为想得太复杂。
我知道妹妹过得并不快乐,当别的女孩子读诗作画、弹琴绣花之时,她只能一个人枯坐于窗边。
没有光明,就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快乐,所有人间美景她都无法看见,每个黑夜与白昼都没有区别……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麒麟血可治百病,而国玺正是麒麟血融玉石而铸成。那一刻,我欣喜若狂,这是柚儿获得光明的一线生机!什么国之气运所凝,什么天下至宝,我根本不在乎。
于是我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漫长谋划,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夺天下,可这天下,我要它何用?
我早知道阿灵身份诡异,不过,她未尝不能是我可以反向利用的一个棋子!
那一天,湖心亭大雪纷飞,我知道那个身影如电的男子是我成功的机会,也是我收网的关键一步。同时,他是妹妹最爱的人,也是我唯一可以把妹妹托付的人。
为此,我甚至不惜牺牲替身,假死欺骗柚儿,让她杀死叶随,我知道她承受了切肤之痛,但这何尝不是我的痛?
我在柳桥的尸堆里把叶随翻出来,他果然没死。我把我夺玺的计划告诉他,让他成为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成功了大半。
天下的乱局,朝野的纷争,战场的血雨腥风……都因我而起,我负了我的北林军也负了天下人……唯不负那一句“兄长”。
叶随紧紧抱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少女,轻轻掏出国玺,柔声道:“这是兄长留给你的遗物。”
“麒麟血只不过是传说罢了,”少女哽咽道,“更何况,此物代表国之气运,是天下人之物,我怎能独自占有?我愿用它换取天子对北林军的宽恕……”
“你真不想看看这世界吗?”
“不必了,只要有你的琴音,我就能看得见,我能猜到你说的绿草的模样,也能想象到海潮拍打崖岸的样子……你琴声里的世界,没有血腥和纷争,对我来说,更加安宁……”
叶随轻轻一笑,双手抚琴,清朗的琴音如流水般四溢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