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慧
还是乘坐火车,和当初南下的时候一样。带着一车厢南方潮湿的风,秒秒正往更南方而去。
这风,当初她是极嫌弃的,跺着脚大骂它腻得像猪油。而现在,倒像是自然而然拿这猪油当保养品似的。抹了并不见得长生,却会让雪白的脸庞也带上了油味儿,倒和南方的风亲如一家。
风吹过的时候,秒秒下意识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乌黑的长发跟着展开了,像是谢幕一般。
她的手尚未来得及伸直,就敲到了后座小孩儿的脑袋,孩子毫不迟疑地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注意?”小孩刚哭了一声,空气中裂开一声大喊,是一张蜡黄的嘴唇还有同样蜡黄的脸,鬓角落着几丝白发。秒秒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口红掩盖了她唇瓣的颜色,哑光的口红让她有些口渴。
“不好意思。”秒秒对着那妇人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径自调了一個舒服的姿势倚在座位上闭紧了双眼,后座的小孩儿却玩起了她的头发,秒秒皱起了眉头。
这头黑发是这么多年她唯一没有改变的地方,一直坚持不染不烫,悉心照料着,每根发丝都像是收藏着她这些年的时光似的。
“咦,看有白头发。”小孩儿突然拿着一根白发,大声地笑了起来。
“妈妈你看,这个阿姨也有白头发诶。”小孩儿又重复了一遍。秒秒不悦,她在这车上处处都有些隔膜。
说来也是,这么些年,秒秒哪还曾见过这绿皮车,自是不顺的。
她烦躁极了,起身来到了车尾的吸烟区点了一根茶花。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藏匿或者说是放逐思绪的方式了。思绪在烟雾中奔跑的场景,不输给这世间任何一种曼妙。
下车已是晚上了,深蓝的夜空满是密密麻麻的星,像是织女用针扎出的洞,而光从里头出逃一般。秒秒闻到一股海的味儿,用力地嗅了一下,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小岛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秒秒来到了小岛上的酒店里,安顿了下来。这房间靠着海,足够睡4个人的大床,洁白的浴室与厨房,和刚刚看见的只有10多个位置的陈旧的车站很是有些不同。
她是不愿意住民宿的,她离市民的日子,仿佛也有些距离了。看着现在的她,任谁也不能想象她有光脚在西瓜地里跑的日子。
秒秒躺在床上,辗转着,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一大早,她眼睛刚一睁开,不意外地又是这个人,10年来都一样。她甚至觉得,一起醒来能够当做送予她的礼物。
他永远一身笔挺的黑西装,不会有任何褶皱,也不会有任何色彩。唯一会改变的领带颜色,则是秒秒这10年来每天要研究的功课。
“下午和我出去一趟。”驭胜一边换衣服一边望着天花板说道,天花板角落里牵着一些细细的蛛丝。
“又是应酬吧。你自个儿去吧,我没力气。”秒秒半躺着随便回应。
“又是没力气,你什么时候有过力气?李秒,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驭胜走了几步,坐到床上。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为了你的剧本,为了你的内心,你仿若一道凌厉的光。”
“你敢说你喜欢我的凌厉?不,从来没有。”秒秒说着站起身。
“我的剧本?这10年来我哪还有什么剧本?唯一有我的名字的剧本,还不就是那本?只有那本!”
“你这是怪我?李秒,你不要忘了我是有恩于你的,一直是。”驭胜整了整他的西装,那还尚未打领带的西装。
“恩情?那真是谢谢你了。不说了,我没力气。”
“李秒,你再继续这样子,我想我们有必要分开一段时间了。”驭胜从衣柜中随便扯了一条灰色的领带摔门而去。
秒秒就这样离开了她生活了10年的地方,说不清是不是负气,但该带的该属于她的东西,她一样也没落下。
35岁了,人总得吃饭。而那个剧本,那个有着“李秒”两个字的剧本,此时被扔在角落里,没人想要拥有它。
来到小岛近一个星期了,因为这海来的。秒秒最喜欢的自然就是这海了。
天晴时,海一块儿晴;天阴时,海也一块儿阴,它们总是一起的。一会儿蓝,一会儿灰,感觉仿若从青年走至暮年,可喜的是,倒还能再走回去。
黄昏时候,秒秒独自走在沙滩上。她是光着脚的,这也是多年没有的,大概是因为这沙滩太柔软可爱了。但她是不能撒丫子跑的,这不是西瓜地,她的藕色真丝长裙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天渐渐暗了,海面上的渔灯亮了起来。
“这是比繁星更温暖的。”秒秒这样想着。
海岸和她一起看灯,一直在等着每一位行船人。
突然风大起来了,秒秒走进海边的一家排档,店里颇为整洁亮堂但很是嘈杂,像整个人泡在方言的划拳声中一般,而啤酒和海鲜的味儿不停地钻进她的鼻孔里。她鬼使神差地加入到这个世界中来了,不一会儿双手沾满了海鲜的油渍,口红变得斑驳,独有脸上带着点醉酒的旖红。
突然她抬起头,瞥到和她一样乌黑的幕布般的头发。就在前方,那和她一样长的黑发,她瞪大双眼,没错每一根都是黑发。她起身扶着额头朝黑发走去。
秒秒才刚刚坐下,黑发却看着秒秒开口了:“您不是本地人吧?”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询问。
“你的头发……”秒秒脱口而出却不知怎样继续。难道告诉她,你这头发是我的?
“你这头发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秒秒最终这么说道,尽管她并不十分愿意承认,但时间分分秒秒都在过去,白发就是最好的证明。
“您现在也还年轻啊。”这话从一个比自己小10多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来显然没有丝毫可信度,秒秒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理了理她自己的头发,刚刚被风吹得有些乱。
“所以你来这儿找以前的你?”黑发女孩又问道,“找躯壳还是灵魂?”
她走到秒秒身边,上下打量着她。秒秒这时也才认真看着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女孩,眼睛是标准的杏眼,不像秒秒一样有些微微的上挑,带着个圆框眼镜一脸稚嫩的样子,约莫20岁上下,倒真带着一脸好奇。
“找来躯壳的话,起码年轻漂亮。”女孩继续自言自语。秒秒不说话,低头数着女孩黑色的棉布裙上的褶皱,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大脑有些茫然。
“找来灵魂的话,找到之后怕是同身体会吵架吧?”女孩仔细想了想这么说道,说着向店门口走去。
“你是谁?”秒秒终于开口。
“我叫赵木子。”
小岛上有个露天放映电影的广场,就在南湾的堤坝边上。那块幕布靠在坝上,约莫像是秒秒小时候村里祭祀时演大戏和放抗战电影的。
现在这块幕布上正放着一部电影,大红色的主色调不知为何可以显得如此哀伤,就好像要随时凋落的月季一般。女主的面庞是挂着一抹一看就并非快乐的笑,秒秒对着她瞪大了眼睛。不不不,并非因着这女子绝色倾城。
这是她的电影,这是有著“李秒”两个字的电影。
电影才刚刚开始,画面上的女子是还没凋谢的母亲,急急地找着药。此时她的大女儿还犹如红杏般娇俏,刚出生的小女儿也是红樱桃般可爱的。只是后来的后来她们都走起了她母亲的老路子,弯起了腰来。
这只是秒秒年轻时写的一个小城的故事,同其他阳光照不到的小城一般。
“光与影激活了这块幕布,却又不见得能够演在天亮里。”秒秒转头,是那个叫木子的女孩子,那一头长发还是随意散开着。说话怪有意思的,像是幼时的她,净说着旁人听来半懂不懂的话。
“这电影,真像是活了。”木子又说。
“呵,可不是活着。”秒秒看着《媚行者》的片名和“编剧李秒”几个字发呆,这么些年过去了,仿佛那顿杀青饭昨天才吃。
“木子,你在这儿。”秒秒和木子同时转头,来者是一个大男孩,穿着球衣球鞋。
是了,在他们这个年纪,球衣不光可以打球穿,就像泳衣也不光可以游泳穿一般。
“木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男孩笑着说。
“咦,这位是?”
“我叫李秒,很高兴认识你。”秒秒含笑看着他,不知怎的他和木子一样都有着这海的味道。
至于秒秒自己,这么多年这具身躯怕是能评上香水展览馆了。她想起多年前,方驭胜也曾说她身上有春天的气息。奇怪,来到这儿之后竟是第一次想到他。
“朋友?”男孩挑起一条眉毛,表情颇为意外。只见木子点了点头后,男孩开口道:“你好,我叫易生。木子的朋友。”
“真好,他们兴许可以去饮冰室叫一杯红茶冰淇淋。”秒秒这样想着,她和在学校时的男友就常这样做。
可木子却在秒秒身边转着圈儿走着,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样子。
“姐姐,你真美。”这是木子第一次主动直接对着她说话,往常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一开口便是夸她。秒秒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儿,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雪似的肌肤——这就不是这海的缘故了,像是秒秒幼时堆的雪人。
“这雪团儿竟夸我,过几年她才会晓得18岁的今夏,方是人生最烂漫的年华。”
“我早已进入深秋了。”她最终开口答道,“深秋的蝴蝶结局是注定的。”
秒秒低下头,表情前所未有的落寞,胜过离开方家的那天早上。可不过数秒又抬起头来:“罢了,这不过是所有生物同样的结局而已。咱们喝香槟吧,劳烦林先生,替我去取一取。”
易生取来了香槟,3人竟饮光了,像是秒秒平时那样为了喝香槟而喝香槟,不需要任何其他。
易生看着秒秒,微红的脸颊,与木子同样的长直发,那儿不是海藻,却是一幅画卷。黑密厚重,黑里透亮,与木子淡墨清逸的相比,说不清谁更好看。
可对这个大男孩来说,秒秒的香槟是他不曾尝过的。况且她称他先生。
“不知道回去做饭还在这鬼混,小心你爹又剥了你的皮。”赵丹彤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织金旗袍绣着水红色的花,一来就扯着木子喊道,顺带睨了旁边的林易生一眼,笑道:“你还指望着这小子能替你缴学费,供你念大学不成,同他走一块儿。”
“剥皮倒是不会的,他晓得我这皮囊只有在身上才稍微值点钱儿,大不了又是一顿好打罢了。”木子俏皮地眨眨眼睛,睫毛长长的一扇一扇的。
“至于学费……”她瞬间低下了头,这时候才显出一点儿哀伤,像是黎明要隐去的弯月一般。可是瞬间又抬起头来,“管他呢,且过了这个夏天再说吧,夏天总归是一个美丽的夏天。”
“你这妮子,说话总是颠三倒四,雾茫茫的。罢了,我才不管你哩。”丹彤说着走开了,看了她秒秒才懂得原来蛇行是这般袅娜。
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灰色的地板中混着点儿黄,黑色的桌子里泛着点儿白,洁白的四壁却又映着点莫名的蓝。算是整洁的一个家,可不知为何颜色皆这样暧昧。
厅中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正在修着一把椅子。几滴汗水从古铜色的脸上滴下来,是的古铜色,但这和每天特意躺在沙滩上晒出的绝不一样,有着更多风的印刻。
木子一进门,他的脸色开始发青,而后又转为通红,随手拿起捕鱼的网就朝她砸去,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做着他手上的活。
木子没开口,小跑着进了厨房,飞快地下了3碗面,然后请他来吃饭。
吃面时,木子习惯性地用筷子把面举高然后卷成一卷,吹上两口,送到嘴里。如此重复着这个仪式,边吹还边晃晃脚丫子,乐此不疲。
他用筷子敲了一下木子的手,一条红印马上就出现了。木子没有开口,缩了一下手继续卷着面,只是不敢再举高了。
“傻子吗你?面都不会好好吃。”他突然大声吼了起来,虽然只是一声,但在木子的脑袋里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
她没有开口,把面放下来吃,到最后一共吃了整整57根面。
吃到36根时,丹彤推门回来了。木子迎上去喊了一声姐,替她把包挂在了泛蓝的白墙上。
丹彤的嘴角在家里一般是下垂着的,除了有人敲门的时候。她轻轻地放了一叠钱在客厅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径自进了房间。那个抽屉,可不就是全家人的聚宝盆了。
木子收拾完碗筷,桌子上还有一碗面没有动。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竟是秒秒。木子愣住了,她一时间感觉自己像初生的婴儿似的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能力。
“这只蝴蝶,是不该来这蚁洞的。”她这样想着,终于开口了,“你好。”
“你好,我想来看看你。”秒秒只是这么说着,可她的眼睛好久没像这样盛满着一汪水了,那样的灵动仿佛时光拉回了10年前一般。
“那多好,我很开心。”木子领着秒秒进了她涂满混沌的家,她父亲没有开口,二人进到木子的房间中。
木子的房间大部分延续着门外的混沌,只是头顶上一盏极大的水晶灯吸引了她,那盏灯并没有打开,可还是会发光似的。同样的还有红丝绒沙发,那一层光芒将它与这个房间分隔开来。
墙上贴了许多电影海报,看上去都是新近的,不过不像狗皮膏药的。不过美丽的膏药的话,是可以原谅的,毕竟这个地方是确实需要的。
“这是你的电影吧?”木子指着墙上一幅海报,对着秒秒说道,她每一次都没有使用称呼。
“电影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是编剧。”
“没猜错的话,你也会写点东西吧。”秒秒拨了一下她的黑直发,木子不知怎么也伸手摸了一下秒秒的黑直发。
“算不上会,只是喜欢。”木子拿了她平日写字的本子,是一本封面纯白的本子,和墙那暧昧的白不一样,这是刺目的白。
她的字瘦长而又有些棱角。她不敢称这是写文,更别说是写作了,可她总还是希望有人能够看懂的。她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捧到秒秒跟前。
写的是一个少女在咖啡店打工时遇见不同的人和事,很有一种戏中戏的巧妙。仿佛带着一种天生的直觉似的,文章的画面感把握十分到位,到了能直接在脑海中完整呈現的地步了,只是还缺了点层次,人物与色彩都太过于两极化了。可她才19岁,这与她的年龄阅历是符合的。
而且不同于秒秒文字的颓丧感,这篇小说字词带着一种振翅欲飞的明亮,甚至音乐的利用,都像是润物细雨般恰到好处。
“是该吃电影饭的。”秒秒揉了揉木子的头发。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呢。”秒秒握住了木子手。
“再见,马上会再见的木子。”
秒秒与木子二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爬上岸的海风依旧带着很浓腥气,飒飒地掌掴这若隐若现的银色的月光,试图彰显它的霸主地位。
莫管风如何大,今夜仍旧是个月圆之夜,白璧似的月娘映着白璧似的两张脸,是的今夜就是这么美丽。
小岛老街拐角处路灯影子的尽头,有座青黑的瓦房,门口的牌子写着“墨鱼”两个字。如果不是时不时漏出来的陆离的灯光与各式的音乐,路人大概就要以为这是一家水产店了。
“墨鱼”的舞池里有着墨一样的黑发,一个淡一个浓,但舞步却都是同样的坚实,血红色的灯光打在脸上却又被白皙的肌肤晕成粉红。
“秒秒你在这儿啊。”秒秒回头,是白T恤与牛仔裤,圆领的白T微微露着点锁骨,被汗水打湿的鬓角旁还挂着两颗汗珠。是木子的男朋友易生。
“林先生,是你。”易生朝秒秒走近。
“别叫我先生啦,同学们都叫我易生。”
“那么像你这般大的年轻人,以往都是喊我一声姐的。”秒秒转过头看着白T恤上五颜六色的光。
“你不适合这里。”秒秒点起一支茶花,白色的烟支在手里徘徊着,倒好像是要出逃一般,可即使逃出去烟终究是要燃尽的。
“球场和泳池比较适合你。”秒秒弹了一下烟灰,开口道。
“这里我也常来。你也不是只喝香槟的吧,你也喜欢玛格丽特?”
“是也不是,这不是我的杯子。”
“我就说呢,颜色不对。别说,这还不止一种颜色。”易生笑了一笑,耸耸肩说道。
“林先生,这杯子和我没关系,你怎么没喝就醉了。我先走了。”秒秒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许是走得太急了,又或者是高跟鞋的错,她踉跄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秒秒,我送送你。”易生拿起秒秒落下的红褐色手提包追了上去。
易生跟随秒秒来到酒店,到了房门前。“林先生,你可以走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秒秒姐,你真的不请我进去吗?”易生倚在门前,对着秒秒眨着眼睛。
易生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白色的大浴缸,光滑柔顺的瓷面,洁白而又细腻,还带着几滴似是昨日留下的水珠。脑袋一晃仿佛入了那警幻仙子的云雾一般,只看见氤氲水汽,就已是一幅美人出浴图了。
酒店房间的客厅里,大大小小的行李收拾了一半,突然哐的一声,掉出一个香水瓶子,淡黄色的圆柱形瓶子显得那样淡雅沉静,任谁也一点儿不会想到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午夜飞行。
秒秒并不很喜欢那款香水,只不过因为驭胜有一瓶帝王之水与之配一对罢了。其实那一瓶她更爱一些,可又哪里能轮到她说话了呢。
易生不认识滚出来的香水瓶子,一看并未破碎,索性也没去管它,只是看着这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心头一揪,开口道:
“秒秒,你这是要走了?”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叫他林先生了,易生十分失落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球鞋。
“是啊,到这里个把月了,总该回归现实了。”
鲜红的鞋跟划破了无声的夜晚,伤口处泛起一道微白的光。夜晚它并不号哭,因为哭也无用,黎明总是要来。也许又因为不寂寞的缘故吧,毕竟这黑色的寂静里有着许多她这样的人。
丹彤不停地走着,沿着每天都要走上许多次的路,斑驳的面孔上假睫毛半吊挂着,嘴上的口红被吃得只剩下一个不规矩的印,衣衫当然是完整的,但雪白的手臂上的针孔清晰可见。
她终于到家了。家还是家,是她每个今天一样的黎明都要回来的地方。
一沾到床,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这终于是可以睡觉的床了,丹彤等不及卸下她的妆面就睡着了,假睫毛终于奔向了下眼睑的怀。
迷糊中她穿上了校服,那蓝白色的运动服显得她的双手是那样的白皙,最重要的是光滑。细腻的手掌心里牵着一双更为宽大的手,这双手的主人肤色并不白嫩是焦糖奶似的颜色,同样光滑,甚至觉得不像是一个男生。
他看着丹彤微微笑着,她看不清他的脸,可还是开口轻轻唤他:“煜明,好久不见。”
“彤彤你这是睡迷糊了吗?我们每天在学校都见面的啊。”煜明捏了捏丹彤的脸蛋,他真的觉得,她脸上的红晕无比的可爱。
“我睡了多久啦?这是老张的课?”丹彤揉了揉眼睛,看着黑板上的三角函数,迷迷糊糊地问道。
“是啊,小声些,你都从上节课睡到现在了。你这个小糊涂虫,天天这样将来怎么考大学。”
丹彤仰起脸庞,眨眨眼睛:“这不是有你在嘛,我不会的你可以教我啊,明哥哥最棒啦。”
煜明拿起铅笔轻轻敲了一下丹彤的脑袋,并不是很痛,却足够让她从梦中醒来。
丹彤一睁开眼,就赶忙跑到镜子前。
那是熟悉的墨绿色的旗袍,脸上的妆糊成一片。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泪,味道是咸的。
木子坐在丹彤的梳妆台前,用着她的口红。她选了一只大红色,倒不是为了夺目,只不过希望自己多些血色罢了,这样活下去更容易些。她并非病弱,只是血色嘛,她是不嫌多的,而且总是觉得还缺着点儿。
她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抹上了姐姐的口红。若是易生见了又要皱起眉头,他并不喜欢木子用大红色,说觉得压迫。可秒秒用他又不那样觉得,只觉得是说不出的雍容大气。
呵,一个男人心一但偏了,那继续住在里面一定是翻天覆地的危险。
突然间空气中飛来一记耳光,顿时那口红脱了缰在嘴角画出了一道血口子。
“天天上外头野,瞧瞧你这副鬼样子,早晚得像你姐一样野偏了。”
一双皲裂的双手指着她的额头,泛起的死皮磨撮着她雪白的皮肤,异样的触感使她一下子愣住。
“她是为了谁?为了谁?为了谁?”木子吼出了声,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撕裂。一连3个问句凝固了空气中的尘埃,她在这些没来得及落定的尘埃里,先是发出了低声呜咽,接着是爆发的嚎啕。
那双粗糙的手往下移了些许,开始为她揩起泪来,脸上的掌印还有出了格的红唇都还清晰可见。
她只是默默地走开了,在擦完泪之后。她来到海边,又是海边。
这片海仿佛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似的,她在这里长大,海风与海水创造了这里所有的人。海的包容与守口如瓶,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木子尚未察觉,一串脚印正在接近她,脱去了高跟鞋的双脚静悄悄地保护着这片海滩。这是秒秒第二次赤脚走在沙滩上,那软绵的触感与她所知道的沙地确实不同。她从身后靠近木子,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你怎么来了?”木子回头,眼光正对上秒秒的红唇。这似乎确实不是她能有的?她开始犹豫,她是真的不确定。“我想在这里或许能看见你。”秒秒一边说着一边在她的身边坐下,裙子上瞬间沾满了细细的沙。
“看来谁都知道,我只有这片海了。”木子垂着头说道,仿佛整个人都埋进了淡墨般的长发中。
“那可不见得,你抬头看看。”木子抬头,是同样广阔的天空。天空中飘着的云,同海一样不计你的贫穷或富贵。况且天空之外,还有天空。
“木子,我要走了。”秒秒回头对着木子说道,“你知道我是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不回来了吧?”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我想你或许可以一起走。你的故事是不错的。”
“我以为我没法继续了。毕竟我是属于这里的,是这样一个我。”
“可以试试,怎样?”
“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丹彤没有再醒来,木子并不意外。
从第一次看见姐姐用药时起,她便隐隐觉得会有这天,但她并未阻拦,因着姐姐这苦出了汁的生活是很需要一点儿药的。而现在她只是抱着姐姐火化之后的骨灰,一步一步向海边走去,然后把这骨灰洒向了大海。
没什么原因,只是她们本来就属于这大海罢了。
“原来骨灰竟不是白色的。”木子呢喃。
狭长的巷子里飘来一股幽长的香气,那是一种脂粉雾中藏着一丝凉意的香气。木子跟着这股香气走着,突然耳边传来深邃慵懒的歌声,这样唱着:“天边一朵云,随风飘零;随风飘零,浪荡又逍遥。”
是了,往前走几步便是“墨鱼”了,那里头总是有白光。
木子进了这低矮的瓦房,一眼见着秒秒,她身上有着刚刚一路闻到的香气,和木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不会像丹彤那般哼着店里的小曲儿,只是一边看着木子,一边瞥着自己的酒杯。
“和我走吧。”秒秒再一次开口,然后停下来喝了一口酒,“这世界上除了大海之外还有蓝天。”
“外面的天空能比岛上的蓝?”木子低头看着她的藏青色棉布裙,秒秒看见的是她的黑发,每一根都是黑发。
“不能。但是你还年轻,应该见见除了蓝色之外的颜色。也许你会发觉城市的霓虹灯更适合你,难道不是吗?”
“好。”说完这个字木子转身离开了“墨鱼”。
“林先生,人走了。”
“你一直知道我在这儿?”易生从角落走出来,这次没有球衣也没有白色T恤了。
“我不知道。”秒秒转身走出,“不过,我知道你们的暑假也该结束了。是吧,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