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渔
成化七年,举子邱良栋进京赶考,行至北直隶丰城芦湾村时,见天色已晚,就到村中借宿。
村头有户人家,倒也干净,腾出间屋来让他住。吃过晚饭,邱良栋就关上房门,秉烛看书。直看到夜半三更,邱良栋眼有些花,看字已然不清。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来,推开窗子一看,但见月色清明,不觉兴致大增,出门来赏月色。
来到村口,忽然看到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过来,邱良栋忙着闪身藏住。夜行之人,八成不是什么好货色,还是躲开为妙。却说那二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他前面,一个结结实实的,是个车轴汉子,另一个是瘦子。那瘦子边走边叮嘱道:“二哥,你记住了,咱们只抢钱财,不害人命!”那二哥点头应道:“我知道!”
两个人说着话就往村里去了。邱良栋暗暗地想,自己若是没碰上那也就算了,现在都碰上了,哪能不闻不问?要说冲上去把那俩人逮住,他还真没那勇气,但他可以另想办法呀。
那两个人刚一过去,邱良栋就摸到一块土坷垃,朝着一家院里扔过去。土坷垃一落地,就听到“啪”的一声响,接着就听到一阵狗叫。那两个人见有动静,忙着藏到了一堆土坯后面。随即,那家门开了,主人开门探头往外看了看,没见人,就扭身回去了。那两个人见没了动静,便继续往村里走。
邱良栋见扔土坷垃没用,一时也没了主意,就悄悄地跟上去。
那二人左拐右绕,来到村中一座院落前。这家该是富裕人家,几间正房都是青砖的,高高的院墙虽是土坯,但也打着青砖的根基,还有个西跨院。二人来到墙外,听听墙里没有动静,二哥就矮下身子,瘦子踏上他的肩膀,二哥往起一站,瘦子就扒住了墙头,翻身而下,进了院子,打开院门,二哥也进去了。邱良栋悄悄跟进去。
二人闯进屋去,以刀相逼,很快就把家中的3个人给绑了。邱良栋捅破窗纸,偷偷瞄眼看着。只见这家的男人50来岁,面白,稍胖,留着几绺胡子,眼睛也是圆的。女人仍在瑟瑟发抖。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好像还没睡醒,眼都睁不开。男人祈求:“两位兄弟,我家的钱财你们尽可拿走,可别伤害我的家人。我这里先谢过二位了。”
二哥问道:“你家的钱财都藏在哪里了?”
男人冲墙角的立柜一努嘴,说就在那下面。两个人就去挪开立柜,又掀开一块青砖,下面有个木盒,打开一看,有两个银锭子。二哥把银锭子揣进怀里,不满地问道:“怎么才这么一点?”男人说:“只有这么多。头年打了口井,把银子全花了。”那瘦子说道:“有钱人鬼着呢,经常把錢藏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他要把银子藏在井里,任谁也找不到啊!”二哥一拍脑门说:“对!咱去井里找找!”
邱良栋忙着隐身在暗影里。
那二人出了房,来到院子东南角的水井边上,探头往下看了看。水井里很黑,但井底的水却反射着淡淡的月光,如碎银一般。二哥到杂物间里去寻了绳索和竹筐,还有蜡烛,然后让瘦子坐进竹筐里,手中端着蜡烛,他往下放绳子。
瘦子一点一点进到井里。
忽然,院外的树梢上传来一声瘆人的大啸,接着,一团黑影凌空而下,朝着二哥猛扑过去。二哥惨叫一声,竟向井里跌去。井里又传出一声沉闷的惨叫,接着就是“扑通”两声,然后就归于平静了。
邱良栋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赶忙跑回房主家,叫醒了房主,让他快去喊里正。
里正和房主跟着邱良栋来到那户人家,还没进门,先听到一阵哭声。进门一看,却见男人倒在地上,脸色铁青,口吐白沫,已经死了。里正连忙将母子二人的绳子解开。那二人惊恐万分,抱在一起,身子还在抖着。里正又点燃了火把,对着井里一照,果然看到井里有两个人,忙着叫人给捞出来,放到一旁,着人看守。现在刚是后半夜,城门未开,只得等天亮再去县衙报案。
邱良栋是人证,不能走开,里正就让他借助的房主陪着他。邱良栋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就跟房主打听那家人的情形,房主就跟他一五一十地讲起来。
那家的男人,就是死了的那个,名叫苏大生,除了侍弄十几亩地,冬天农闲时还做花生酥糖,到附近各县去卖,很受欢迎,倒也赚了不少钱,算是个富户了。但他命运不济,头一个媳妇过门几年就死了,给他留下个儿子叫苏满意。十几年前,他又娶了邻村的小寡妇,生了个儿子,名叫苏满平。在屋里被捆起来的就是那个苏吴氏和她的儿子苏满平。
邱良栋问道:“苏满意咋没在家呀?”
房主说,苏满意的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家里又没别人帮忙,地里的庄稼都快管不了了,苏满意帮他们去拾掇几天。那孩子今年十五六岁了,也是个干农活儿的好手,听说也会做花生酥糖。手巧有啥用,命苦啊,小小年纪就死了娘,这又死了爹。房主又感慨地说,树大招风啊,要不是他家盖了青砖大瓦房,没准儿贼还不惦记他家呢!
邱良栋又问:“那个孩子,苏满平,是苏大生的吧?”房主忙着答道:“是。苏吴氏挺本分的,过门都十几年了,没听说过啥花花事。苏满平也是她嫁过来以后生的,挺像苏大生。苏大生也挺喜欢他!”
日上三竿,知县巩义蓬带着差役们急匆匆地赶来了。听说出了三条人命,巩义蓬给吓得够呛。巩义蓬身材不高,稍有些瘦,但眼睛却很亮,精神矍铄,很是干练。他先带着捕头、仵作进了院子,查看了院里和屋内的情形,又叫来苏吴氏、里正、邱良栋和房主问明情况。房主和里正都是后来被叫来的,说不出啥来。苏吴氏只说被捆在屋里,听得外面响起几声啸叫,苏大生就吓得心惊肉跳,后来就扑倒在地。邱良栋也把他看到的都讲了一遍。巩义蓬得知邱良栋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就安慰他说,案子若破得快,也用不了几天,当不会误他的事。邱良栋想想也是无奈,只得点头应了。
巩义蓬马上吩咐仵作,对3名死者检验。捕头带着差役们找邻居问询,看能不能了解到一些异状。他仰头看着院墙外面的那棵大槐树,问邱良栋:“你说有一个黑影从树上飞下来,边啸着边去袭击这个二哥?”邱良栋道:“那黑影先啸,再飞来袭击的他。”巩义蓬又问道:“那黑影,是什么鸟?”邱良栋说,是只黑色的大鸟,但具体是什么鸟,他却没看清楚。巩义蓬说:“要说敢袭击人的鸟,黑色的大鸟,应该是鹰。”他叫过两名差役,让他们到附近去打听打听看谁家驯着鹰。
仵作也已验完了尸。苏大生没有外伤,也没中毒,眼睛充血,心包胀鼓,应该是吓死的。那两个人,却是溺亡。二哥虽被鸟袭击,脑上有抓痕,但痕迹较浅,不至于死。下面的瘦子,却是先被砸晕,又溺亡的。巩义蓬拧紧了眉头,追问道:“你说什么,苏大生是被吓死的?”仵作说:“是。”巩义蓬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又没被鹰袭击,怎么会被吓死?”邱良栋也不解:“难道屋里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巩义蓬说:“苏吴氏沒说发生了什么呀。外面一声惨叫,他就吓得倒在地上,叫他不应,当是死了。”邱良栋倒给气乐了:“苏大生忒也胆小了!”
巩义蓬又让里正来认尸,里正说这两个人并不是村里的。巩义蓬又命差役去查找二人身份。
这边刚安排下去,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众人扭头看去,却见一个小伙子被门槛绊倒在地,爬起身来,冲到屋门口,往里看着,颤声问道:“娘,真是我爹出事了?”众人这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苏满意了。苏吴氏却只是哭,说不出话来。苏满意看到他爹躺在地上,就跪下来嚎啕大哭。不会儿,他止住了哭,奔到巩义蓬面前,跪倒磕头,痛哭着说:“请大老爷为我做主啊!”巩义蓬道:“本官自当尽心竭力!”
又过得两个多时辰,差役带回几个人来,说他们的家人一宿未回,特带来辨认。那几位家属一看,就认定两人了。那个二哥名为芦金明,瘦些的叫芦金利,是叔伯兄弟,都是邻村牛尾巴湾的。两个人平素就喜欢偷鸡摸狗,这出去了,也没人当回事,早上没回,家人也不找,直到差役们去找,这才跟着来看看。
巩义蓬说道:“这二人深夜行窃,被鹰扑击,掉到井里淹死了。你们运走葬了吧。”那两家人也不敢说啥,套了马车来,把两个人的尸身拉走了。巩义蓬又看了看苏大生的尸身,觉得再留着也没啥用了,就让苏满意也葬了吧。苏吴氏忽然跪倒磕头,说苏大生暴毙,冤情未明,还是先放几日,等案子破了再葬不迟。
巩义蓬面色一紧,问道:“苏大生明明是被吓死的,纯属意外,有何冤情?”苏吴氏又叩了一个头,说道:“大人,小女子向来胆小,却也未被吓死,我家丈夫怎么就会被吓死了呢?”巩义蓬说道:“人各有命。你不是亲眼看到他被吓死的吗?”苏吴氏说不出话,但那神情却是明显不服气的。巩义蓬又劝她,尸身已勘验完毕,留着也无大用,他还会再查下去的。苏吴氏只是紧闭着嘴巴,却不肯吐口。巩义蓬也没办法说服她了。
巩义蓬交代已毕,看看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收获,就要打道回衙。邱良栋忙着过来问他,自己是否可以走了?巩义蓬道:“苏大生虽是被吓死的,但也有元凶,须得查出来,你辨认清楚,才好再走。”邱良栋不能就走,也是无可奈何。他也没心思看书做文章了,满脑子都是那三具尸首。
吃过晚饭,苏满意忽然来访。邱良栋把他让到屋内。一日之间,苏满意像是长大了许多,满脸悲戚,眼圈儿还红着。邱良栋不解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苏满意说道:“我爹死时,我不在跟前。听说先生你在我家院里,不知你听到我爹留下什么话没有。”邱良栋摇了摇头,说他那会儿正躲在墙角儿,并没看到屋内情形,也没听到屋内有人说话。苏满意叹口气,没再说话。
邱良栋思索片刻,还是问出了在他脑中萦绕不绝的那个问题:“你爹怎么那么胆小,竟会被吓死?”苏满意好像对这个问题毫不意外,轻轻摇了摇头说:“并不是我爹胆小,而是这啸声可怕。每听到这啸声,村里都会有人死去。”
邱良栋兴趣大增,忙着问他是怎么回事。苏满意就一五一十地讲起来。说来也怪,村里隔三差五,就会听到啸声。这间隔时间不定,有时是三两天,有时是三五个月,时间长了,人们就特别害怕这啸声了。人们怕了这啸声,也怕了这鸟,每到鸟啸时,人们都躲在屋中不敢出来,直到此时,也没人见过那鸟,更不知如何啸的。邱良栋点点头:“原来如此!”
送走了苏满意,邱良栋感觉很是困倦。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还没睡觉呢,哪能不困。他吹灭蜡烛,早早就睡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苏家的院子里,又听到了啸声,然后就看到那黑色大鸟朝他扑过来。他吓得一激灵打个冷战,蓦然醒了,却已出了一身冷汗。他翻了个身,正想睡去,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啸声,异常恐怖。整个村子,都静得出奇,连看家狗都不叫了,倒不知是不是被这啸声吓住了。更甭说人了,倒不知有多少人在瑟瑟发抖呢。邱良栋却是不怕的,昨天夜里他已听到了啸声,更见过了那黑色大鸟,不也没把他怎么样吗?他披衣下炕,出了院门,啸声仍在。他循声找去,又来到苏大生家墙外,那啸声正是从大槐树上传来的。他仰脸寻着那只黑色大鸟,想看清它是什么鸟,却听扑簌簌一阵响,一只黑色大鸟腾空而起,一边啸着一边向村外飞去。鸟影很快就淹没在黑暗里,不一会儿,那啸声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邱良栋留神村里的动静。可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听说谁家死了人。夜枭啸则有人亡,真是无稽之谈啊。邱良栋正撇嘴,就见房主气呼呼地回来了。邱良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房主仍是气愤难平,就讲开了。
芦湾村村口原有口水井,那是全村人吃水用的,泉眼旺盛,水也甘甜,已不知吃了几十几百年,从没出过问题。可头年苏家在自家院里打了一口井,兴许是动了水脉,这口井出水就少了。他刚刚去挑水,井底的水还没小腿深,打不上水来,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可不要气死人嘛!
邱良栋忽然想到书中曾讲过一个乌鸦喝水的故事,笑笑说,你们往井里扔些石子,把水位抬高,不就能打上来水了。房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真是个书生!往井里丢了石子,堵住了泉眼,那水还不都跑他家井里去了?”邱良栋拍拍脑门儿说:“惭愧,惭愧,原来我比乌鸦还笨呢。”
房主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若是没淹死人,到苏家的井里挑水也是可以的。但这刚死了人,那井水哪还敢吃呀。夜里再到老井去试试,没人挑了,没准儿水会多些呢。”
这时,有个差役来传话,说是知县大人有请。邱良栋跟着差役出门,门外已拴了两头毛驴,邱良栋就跟着差役进了县城。
巩义蓬在书房里接待了他。寒暄过后,邱良栋就问他案子的进展怎么样了。巩义蓬微叹口气,说差役们共在全县找到了5位驯鹰人,但他们都没有作案时间。他把邱良栋找来,就是想问问他有没有新发现。邱良栋就把昨天夜里又听到夜枭啸的事情讲了。巩义蓬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可有人死了?”邱良栋摇了摇头。巩义蓬笑道:“夜枭勾人命,真是无稽之谈啊。老百姓愚昧不可及!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感觉谁是杀人凶手?”
邱良栋一惊:“大人,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苏大生是被吓死的,这纯属意外,怎么又有杀人凶手了呢?”巩义蓬诡秘地一笑,说道:“那是我撒下的迷魂阵,连苏吴氏都看出来了,你却还没明白。苏吴氏说得对,夜枭是在院外的大槐树上发出的啸声,全村人都听到了,怎么偏偏苏大生被吓死了?只怕其中另有缘故。有人用啸声杀他,那也未可知。不查明白,本官于心不安。”邱良栋不觉拍拍脑门儿,暗叫自己糊涂。鞏义蓬又盯着他问道:“你感觉谁是凶手呢?”
邱良栋忙着说道:“小生愚钝,还请大人点明。”
巩义蓬顿时来了兴趣,说道:“古往今来,杀人者,无非为了几种缘由:为仇、为情、为财。本官已派人打听清楚,苏大生做人本分,与人为善,生意才做得那么好,也未与人结仇。他的原配病死后,他娶了苏吴氏,之后二人也守规矩,从未有龌龊之事,这为情一劫也不存在了。最后剩下了财。苏大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苏满意,小儿子苏满平。苏满平为苏大生与苏吴氏所生,极受宠爱。苏满意是他与亡妻所生,又大了些,情感上就有些疏离。苏满意已16岁,苏大生正为他说亲,一旦说成了,就要跟他分家另过。他家的家产,将来就都是小儿子苏满平的。如若苏大生现下死了,那就得由苏满意当家作主,家产自然由他支配。所以,苏大生之死,苏满意才是最大的赢家。”
邱良栋点点头:“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这时,一名差役跑过来禀报,说是苏满意已经带到了。巩义蓬微微一笑,说道:“你就等着看场好戏吧。”说完,他穿上官服,升堂问案,让邱良栋躲在堂侧听审。
巩义蓬端坐案后,惊堂木一拍,差役就把苏满意押上来了。巩义蓬问道:“苏满意,你是如何吓死你爹的?快快如实招来!”苏满意直叩头:“小民冤枉啊!大老爷,别说我爹生我养我,他还要盖房给我娶媳妇,我哪能杀他呀?这几日,我都在我姥爷家,从未出过村子,有我姥爷为证,请大老爷明察。”
巩义蓬冷笑道:“你爹给你娶了媳妇,你就得分家另过,偌大的家业,就得给你兄弟。你贪恋家业,这才起心杀了你爹。你深夜回家行凶,你姥爷又怎看得见?奸佞小民,拉下去,打!”差役们拉起苏满意就下去打。20大板下来,苏满意被打得皮开肉绽。他再也受不住了,就招了。巩义蓬命人把他关入牢中。
巩义蓬回到后衙,拿着认罪书,对邱良栋说道:“看看,和我想得一模一样吧?果真是个逆子!”邱良栋接过认罪书来看了看,完全是按照巩义蓬的话写的。他就说道:“大人,此事恐怕不妥。他说为了图财害命,特驯了一只夜枭。可是,谁见过他的夜枭呢?只怕是屈打成招,倒冤枉了他呢。”巩义蓬一摆手说:“什么叫屈打成招?人是苦虫,不打不行。明日我叫差役去走访,只要有人见过他驯夜枭,这罪名就坐实了。本官后天就可派人往京里去送结案文书,你可一道跟着走,也省了你许多周章啊。”
邱良栋看巩义蓬想法已定,不愿多费口舌,赶紧告辞出来。此时,已是午后,邱良栋没吃午饭,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他见有家店卖驴肉火烧,就买了两个,边吃边走。他要赶往苏满意他姥姥村,问问他这几日的行踪。邱良栋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更不知道苏满意是不是真凶,但这样打出来的认罪书,也未免有些草率了。忽然,一只黑色大鸟猛扑过来,邱良栋猝不及防,吓得两手去抱脑袋,驴肉火烧却脱了手。那黑色大鸟叼起驴肉火烧,飞走了。邱良栋惊魂未定,仰头看着那只黑色大鸟,认得是一只大乌鸦,却落到不远处的墙根处,把驴肉火烧给了一个小老头儿。那小老头儿看着邱良栋,得意地笑着说:“驴肉火烧得偷着吃,谁让你举在手里的?现下是我的喽!”说着,他就大口地吃起来,还不时地撕下一块递给乌鸦。乌鸦也吃得津津有味。
邱良栋不觉笑了,凑过去问道:“大叔,你驯的乌鸦呀?”老头儿点点头。邱良栋就笑:“乌鸦丑,叫得也不好听,还不吉利,你咋不驯别的鸟,非驯只乌鸦呀?”老头儿说:“别的鸟,有力气抢你的驴肉火烧吗?”邱良栋又把手里的另一个驴肉火烧递给了他:“大叔,咱这县里,还有谁会驯乌鸦呀?”老头儿说:“东店的关大麻子。”
邱良栋连忙赶往东店。
关大麻子瘦得像个猴儿,但脸上的几个麻子却很大,也更明显。邱良栋进到他家的时候,他正逗乌鸦玩儿呢。见到邱良栋,他微微一愣:“你找我有啥事儿?”邱良栋冷冷地说道:“我已等了你两天,你还不去投案,还非要差役来抓你吗?”关大麻子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呢!”
邱良栋不疾不徐地说道:“前天夜里,你带着乌鸦悄悄跟随芦金明、芦金利二人,来到芦湾村。见他们进屋去绑苏大生一家,你就爬到了院墙外的大槐树上。二人到水井边来,芦金利下井寻宝,芦金明在上面放绳子,你发出啸声,乌鸦袭击芦金明,芦金明掉进井里,二人皆死。我赶去找房主,你趁机带着乌鸦溜走。是也不是?”
关大麻子脸色变得煞白,颤声说道:“不是,不是。”
邱良栋说道:“乌鸦的爪子抓破了芦金明的头顶,它的爪子上还有血迹。这也是你能抵赖的吗?”
关大麻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忽然就捂住了脸,说道:“我只想惩治他们一下,没想到会把人淹死!”
邱良栋忙着说道:“那二人虽死了,但你是无心之失,跟知县大人说明情形,必能从轻发落。若是你还不肯说明,又牵累苏满意领了一个谋害生父的罪名,你良心何安?”
关大麻子点点头,就跟着邱良栋奔了县城。
到了县衙,关大麻子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芦金明和芦金利那兄弟俩,偷鸡摸狗,胡作非为,乡亲们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犯的错不大,就是告到衙门,顶多也就挨两板子,可他们要是盯上了你家,那可就麻烦大了。也正因为如此,二人更加嚣张。
关大麻子家养了几只鸡,原是靠鸡蛋换些油盐,谁知那鸡莫名其妙地少了两只。关大麻子猜到是被芦家兄弟偷走了,可他娘却死活赖上他媳妇偷吃了,他怎么说他娘都不信,就指桑骂槐地数落他媳妇馋。他媳妇冤屈啊,气急之下就想不开了,买了老鼠药就吃。亏得发现早,灌下金汤,她把老鼠药吐出了大半,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脑子给毒坏了,生生就傻了。关大麻子恨透了芦家兄弟,就想报复他们一下。
关大麻子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用了一年多的工夫,驯好了一只大乌鸦,藏到了芦金明家门外。等到夜晚,芦金明和芦金利又相约着出去干坏事,他就悄悄地跟上去。他原本想的是,等到芦家兄弟干完了坏事,他就放出乌鸦,袭击那兄弟俩,把他们拦住,主人就能出来,把他们暴打一顿,他好解解气。倒没曾想芦家兄弟这回胆子忒大,竟进屋行抢。他一想,这也正是个好机会呀,闹出大动静来,邻居们把这兄弟俩逮住,他们就该坐大牢了。等到那兄弟俩来到井边,他就一声大啸,那乌鸦猛扑下去,倒把芦金明扑腾到井里去了。他看出了人命,心下害怕,见躲在暗处的邱良栋急慌慌地走了,他也忙着溜下树,带着乌鸦走了。
巩义蓬冷冷地说道:“你却没想到,你这一声啸,倒把苏大生也吓死了!”
关大麻子连忙磕头,辩解道:“大老爷明察呀。我只是啸了一声,苏大生怎么就会吓死呢?他家别的人,也有被吓死的吗?他家的邻居,有被吓死的吗?”巩义蓬顿了片刻,说道:“苏大生的死,你却是脱不了干系的。先关进大牢,不怕你不招。”关大麻子冲邱良栋喊道:“兄弟救我!我冤枉呀!”差役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拖下去了。
邱良栋忙着恳求巩义蓬:“大人,苏大生被吓死一事,确实还需要再查,不该直接落到关大麻子头上。”巩义蓬笑道:“他说不是他吓死的,我说是,到底是不是,就听刑部的吧。我倒想问问你,你怎么想到是他?”
邱良栋说,他反復回想那天的情形,感觉那声啸虽然像夜枭之啸,但夜枭之啸,往往一连发出许多声,而且是边飞边啸。但他听到的那啸,却在黑色大鸟飞起后再未出现。而那飞扑而下的黑色大鸟并不像是鹰隼,更像是乌鸦。他看到老头儿驯的乌鸦会抢火烧,飞翔的姿势也与那黑色大鸟无异,他就确信那只黑色大鸟就是乌鸦了。他找到关大麻子,说乌鸦爪子上有血,其实是根据现场情况猜测的,关大麻子做贼心虚,一下子就招认了。
巩义蓬给他竖起了大拇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他特意取来10两银子,算是对邱良栋帮他破案的奖赏。邱良栋也不客气,就收下了。
关大麻子被关进了大牢,倒洗清了苏满意的嫌疑,苏满意被放了出来。邱良栋雇了一辆毛驴车,把苏满意扶上去趴好,就一路送他回家。
苏吴氏见他回来,很是高兴,一迭声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在家,家里没了主心骨,可就乱了套了。”苏满意说:“我爹是被吓死的,也不知这吓死人算不算杀人,用不用偿命。大老爷倒是说了,即使我爹入了土,也不耽误他查案子。我看,还是让我爹入土吧。”苏吴氏说:“我听你的。”苏满意说,村东的三叔公乃是红白喜事的操持,就交给他办好了,他自会料理得妥妥帖帖。苏吴氏应了,就去找三叔公了。苏满意忽然转脸看着邱良栋,问道:“先生还有什么愁事?案子已破,你可以进京赶考啦。”
邱良栋叹了口气,说道:“你爹不该是被关大麻子吓死的,却被着落到他头上,他也冤呀。”苏满意说道:“是啊。”
这时,就听墙角传来“吱吱”两声叫。邱良栋循声看去,却见一只老鼠被老鼠夹子夹到了,正在拼命挣扎。他眼珠儿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他胆子小,不敢动那老鼠,让苏满意用根细绳捆了老鼠的脖子。那老鼠虽然嘴尖牙利,但却咬不到那细绳。邱良栋把老鼠扔进一个瓷瓶里。
二更时分,村中已是万籁俱寂,却听大槐树上忽然传来几声啸。那夜枭竟又来了,啸得那般恐怖,令人毛骨悚然。村子里的狗,竟也怕这啸声,一声都不敢出。
邱良栋从瓷瓶中提出老鼠,来到院中,把细绳拴到一棵小树上,躲在一旁。那夜枭竟不为所动,仍站在树上啸着。邱良栋思忖片刻,从厨房里找出一块生肉来,放到地上,那夜枭猛扑过来,大口地啄着肉吃。邱良栋就站在一旁,那夜枭旁若无人。那夜枭几口吃完了肉,竟走到邱良栋身边,仰头看着他,好像没吃饱,在跟他要肉吃。
邱良栋心念电转,他大步回到房里,对苏满意低吼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就不肯说!”苏满意低声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啊。”邱良栋说道:“这夜枭,乃是你父亲苏大生所驯,对吧?”苏满意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邱良栋长舒了一口气:“我都明白了。”
苏满意惊诧地问道:“你明白什么?”
邱良栋分析,那天夜里吓死苏大生的,并非是关大麻子那一声啸,而是夜枭的啸。如果他猜测不错,这只夜枭就是苏大生驯的,一直藏在他家的山林里,不为外人所知。苏大生每逢秋后农闲时,都做了花生酥糖到各处贩卖,那只是个幌子,其实是带着夜枭外出行抢。抢得了财物,换回银钱,带回家中。
那天夜里,芦家兄弟到他家来抢劫,苏大生就先生了疑。这两个人不过是小痞子,只敢小打小闹,今天怎么就这么大胆子呢?两个人还敢绑了他们,又到院里去搜井,那更是明火执仗了。这时,关大麻子啸了一声,乌鸦袭击芦家兄弟,他却是不知道的。而关大麻子那一声啸,却引来了藏在山林中的夜枭,接连几声啸。苏大生听在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芦家兄弟逮了他的夜枭,窥破了他的秘密,才敢如此猖狂。而此事一旦露馅,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心头一紧,竟死了。
苏满意学会了做花生酥糖,才知道这营生本小利薄,并不能像他爹那样赚来大把的银钱。他一直怀疑他爹在外面干着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他爹死了,他也不想追究,只想早早掩埋,也就不了了之了。
苏大生死了,那只夜枭没人喂,它吃惯了送到嘴边的肉,又不会捕食,饿得飞到苏大生家院墙外的大槐树上啸,这才是它每夜都来的缘由。
苏满意跪下来,给邱良栋磕了两个头,恳求道:“还请先生别跟别人说起这事儿,就给我爹保存一点儿颜面吧。不然,我哪还有脸在这村里呆下去?”邱良栋问他:“为了你们的颜面,就该让关大麻子多受牢狱之灾?”苏满意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邱良栋再来找苏满意,想问问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却发现苏家已人去屋空,苏吴氏、苏满意和苏满平,已不知去向。苏大生,已被草草掩埋在院子的一角儿。
邱良栋看着那座青砖大院,一时无语。墙外的大槐树上,那夜枭又发出不怀好意的啸声,听着像笑,更像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