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婷婷
清明节将近的一天晚上,张雨阳在图书馆看书,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是父亲张振华打来的。他跑到阅览室外面的走廊上接听电话。
“雨阳,我和你说个事,你大姑走了……”
“大姑怎么會呢,什么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阵蒙,巨大的山一样的什么东西压在眼睛上,眼泪像南方夏天的暴雨一样突如其来,他也没有意识到,却感觉到不知哪里来的钻心的寒意。
后来父亲说了什么,他好像怎么也听不清。他只记得他和父亲说了句“我明天回去”就挂了电话。
良久,他才彻底地意识到,他亲爱的大姑真的死了,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人生第一次得知亲人的死亡,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而大姑又是他那么尊敬和喜欢的人,他的内心一直为她保留着一个特别的位置,他和大姑之间并不是普通的姑侄关系。人生无常,这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悟得的道理。
第二天他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车,到达市火车站,再转乘大巴客车,回到家乡所在的小县城时,已经是晚上。吃晚饭时,张振华说,我本来不打算让你回来,因为我知道你对大姑的感情,怕你回来更加伤心,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雨阳说:“爸,我只是想回来看看。过两天清明节,我打算回一趟老家。”
张振华说:“明晚你表哥他们打算在街上宾馆办白喜事,你去吗?”
张雨阳说:“我就不去了。”
在一旁的母亲周小春连忙说:“不去也好,这种场合你去了怕沾染上什么。你表哥他们也不会怪罪的。”
张振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睡觉前,张振华抱了一床被子进张雨阳的房间,“给你换床被子,这床暖和点,这几天又有点变冷了,小心着凉。”他叠好放在床上的被子,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张雨阳知道,父亲想和他谈一谈大姑,但他并不想谈。
张振华终于说:“雨阳,你大姑,她也是我的大姐,她走了,我也很悲痛,所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知道吗?你大姑走的前一天从老家来到我们县城,你表哥他们都在广东,她没处可去,打电话给我,说她感觉到自己快走了,问能不能住我们家。你妈不同意,但我还是去把她接了来。她到了我们家,就给你的两个表哥打了电话,交代好了后事。她说她死后尸体火化了把她的骨灰撒在老家的山上就可以了,不需要办白喜事和立坟墓,以后也不需要给她烧纸什么的,如果想她的话,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和认真,一点都不像是怄气。我当时太震惊了,你大姑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怕我们不理解,又说,她这种做法也许不太合常理,但生命本来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不想要这些形式化的东西,身体本有生有灭。她说她相信灵魂,她死了它会一直存在自然中。她还让我们不要伤心。”
张雨阳也震惊了。他的大姑,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妇,为何死前却能有这样超脱世俗的觉悟。他想起一些往事,好像理解了,又好像不太理解。他问:“那表哥他们为什么还要办白喜事?”
张振华眼睛红红的说:“我们都明白你大姑的意思,但是我们也有身为儿女兄弟姐妹的责任,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们会觉得心中有愧。”
“所以你们也要为大姑立坟墓吗?”
“嗯,这个是必须要做的。”
“坟墓将设在哪里?”
“你表哥他们想设在南路的公墓园,以后去上坟也方便。那也是在山坡上建的墓园。”
张雨阳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说什么了:“爸,我想睡觉了。”
“好,雨阳,你不要想太多,别伤心过度,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张雨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也注意身体。”
清明节那天,大姑的骨灰在公墓园下葬。张雨阳没有跟随送葬,一早就去了码头坐客船,他要去故乡的老家。客船沿着赣江溯游而上,碧绿的江水两岸,满眼都是青山。连绵的山谷里,分布着一些零散的村落。在离县城10多公里的两座山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山谷,那里有个村庄叫夏坑,是他的故乡,从县城码头坐船要近两个小时才到。
他坐在客船的甲板上,天空一半晴朗,一半阴沉。阳光从乌云中落下,江面上一片金色波纹。他想起去年暑假,他时隔6年之后回故乡的老家,也是坐这艘客船,一个人看着眼前的连绵千山和一江碧水,那时候他不知道他的大姑正在老家住着。
大三结束的暑假,张雨阳和所有即将大四的学生一样面临着毕业后人生道路的选择问题。他在学校呆了一段时间,8月初回到家里。父母张振华和周小春时不时问他毕业的打算,他说他还没想好。
一日清晨,张雨阳走到妹妹张雨月的房间里,把自己写的诗念给她听。张雨月刚上完大一,受哥哥影响,上大学后越来越喜欢文学。张振华忽然走进来说:“我告诉你,不要带坏了你妹妹,写作是不会有前途的,你不要以为自己会写几首诗,就能成为作家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就是喜欢写作怎么了?我没说我要成为作家,你不用着担心我会以它为生养不活自己会啃你的老。”说完张雨阳走出妹妹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白天妹妹敲门进来安慰了他一番,让他不要生父亲的气,他是为我们着想才这么说的。晚上,母亲又走进他的房间,让他不要看这么多诗歌小说之类的书,应该多看看那些考公务员、考企事业单位、考教师的书,为将来的职业做准备。他实在不耐烦了,对她发了吼,让她出去。他极其不想再在家里呆着了。但能去哪呢?去旅行,他没有钱,又不想问父母要。他想去故乡,也许他可以在老家住几天。他太久没回去了,高一的时候,他们家从山村搬来了县城,他就一直没回去过。这一想法让他对故乡充满了强烈的怀念和期待。之前每次读到那些喜欢的作家笔下写自然之美的作品的时候,他就会遐想故乡的样子。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那里的青山和河流一直在他的记忆里生长,好像从来没有消失过。是该回去看看了,他想。
第二天,他偷偷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带了点干粮,就去码头坐船了。他在微信上和妹妹说了他的出行计划,他知道妹妹立马就会告诉父母,他只是不想当面和父母说。
码头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旧了很多。候船的时候,一位大叔和他打招呼,问他去哪里。他觉得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名字,但不好意思问他是谁,哪里人。他说去夏坑。他看到码头的旁边有条银灰色的公路通向与江面平行延伸的山峦,他前两年就听说赣江边上修了一条很长的公路,一直通到他上初中的镇上。在那之前,包括张雨阳家还在故乡的时候,那么长久的时间里,这一带山间的村民去县城只能坐船,也许有山路,但是曲折遥远,路程远了好几倍,有的地方没有直接相连,很容易迷路。客船一天也只一个来回,往返两趟,沿江停靠各个村庄。张雨阳小时候很难得才有机会去县城,好不容易去一次,总是意犹未尽,因为跟着大人买完要买的东西就得抓紧时间到码头赶上唯一一班回程的船。如今,各个村庄都已经通车可以直达县城了。但他也知道很多人像他们家一样都搬去了城市,不仅是这里的县城,还有其他的一二三四线城市。他们家搬走后,他就从他父亲那得知,夏坑那个村子里好像已经没剩多少户人家了。
船行江面,江水浩浩汤汤,清风徐来,青山绵延不绝,天空披一袭醉人的蓝,阳光灿烂,天地广阔,空荡无边,彻底把张雨阳内心的忧虑和烦恼掏空。他坐在甲板上,张开双手,这方青山秀水蓝天奔向了他的怀抱,卧在他的心扉。他感到持久的心旷神怡,直想找个人和他一起分享这样的美景。看了看手机,有张振华的未接来电,他不想回。他翻了一遍好友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想联系的人。于是他拿出纸和笔,写起诗来。
当他听到船头有人用家乡话喊“夏坑,夏坑到了”的时候,他背起背包,走到船头,看着渐渐靠近的故乡码头,竟一时害怕起来。这就是古诗里说的“近乡情更怯”吗?
上了码头,张雨阳脑海里关于故乡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地自动复活。他最先看到那间候船的亭子,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似乎不久前刚涂上新的涂料外表显得很新。他走进那间简陋的亭子时,以前墙上那些出自村里小孩子之手的密密麻麻乱糟糟的涂鸦没有了,白净的四面墙竖立在他周围。他曾等在这里,无法数清多少次,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三的每个周日下午,他就学会等在这里,等着船的到来,载着他和他同村的孩子去镇上的学校读书。他从四年级就开始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他感觉小亭子变得很矮很小了,很多回忆一晃而过,他来不及抓住就消失了。
通向村庄的泥巴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宽阔,而且明亮,蜿蜒着向前。村民的房屋也焕然一新,偶有一两间留下的土房,黑沉沉的,显得低矮而落魄,像他见过的这村子里佝偻着的老人,皮肤黝黑褶皱。田野里的稻苗还是小秧苗,看来这些留在这里的人已经完成第二季的抛秧。马路左边那条从深山汇入赣江的夏坑河,水量却减少了很多,河道里杂草蓬勃生长,水底绿色苔藓遍布,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已经失去了曾经乖巧而懂事的模样,变得杂乱而野蛮。越往里走,房屋越来越稀少,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山脚的各处。原来的农田大都荒废了,杂草丛生,只有曾经耕种留下的田埂印记,让他想起曾经这些地方都是整齐而生机勃勃的。所见到的人总共也没多少个,几乎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幸好张雨阳没有遇到很熟的人,否则那会让他很尴尬,因为跟人家打招呼他会觉得别扭,毕竟他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不打招呼又感觉不太礼貌。一路上,他都没忘记看看两边的青山,它们在斜阳的余辉里,温柔的轮廓和山影静默地欢迎这个回家的孩子,好像还是以前从学校回来时那样。望着这些熟悉的山峦,他才知道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快走到自家老房子了,路途变得陡峭起来,有一段路全是山,绕过两个弯之后,出现一排土房子。再往里走,山路十八弯,便再也没有人家建房定居,也就是真正的深山老林了。张雨阳的老家是这一排房子最靠里的那一座。
他经过第一个屋子时,大门是敞开的。他惊讶地走进去,却看到一个老人坐在竹椅上择豆角,腰整个弯下去。他没有看到她的脸,但他本能感觉到这是他大姑张秀兰,因为这里是他大姑的老房子。
老人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来了,她抬起头来:“阳阳,我就知道是你。”
“大姑,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我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了。你爸今天老早就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你不接他的电话,他担心你偷偷跑到这深山老林来,被野猪吃咯。哈哈,他说幸好想到我还住在这里,可以放心让你多住几天。”
“大姑,我太意外了,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春节的时候你不是在县城表哥家里吗?”
“是啊,你表哥一家他们去广州了,我就回到了这里。”
“可是你怎么不在縣城住着呢?或者去广州也好啊,一个人在这里,你不怕吗?”
“阳阳,说来话长。我以前在帮你两个表哥带孩子,做做家务活,去年我的腿风湿病老是发作,我担心我帮不了他们忙,还会拖累他们,所以就打算回老家来,一个人种种菜,日子也一样能过。我一辈子过惯了农村的日子,还是看着这里的山和水顺眼,在城市里老不习惯。”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手中的活,然后说:“阳阳,你放下东西坐着休息休息,走进来这么远的路,饿了吧,我赶紧炒几个菜吃饭。”
“不忙,大姑,我不饿。我来帮你吧。”
姑侄俩一起忙活起来,张雨阳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生火煮饭炒菜,从小就会的活,都还在身上,他并不觉得生疏。大姑炒菜,他生火,很快就做好了一顿饭。茄子,空心菜,红烧肉,加一个南瓜汤,蔬菜都是大姑自己种的,张雨阳吃得很满足。他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了,直吃了3碗米饭。
吃完晚饭,天空就黑了,是那种彻底的黑夜。对面黢黑山的影清晰可见,各种夏虫鸣叫的声音,富有节奏,十分响亮,让他感到甚是熟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在他们眼前飞舞,张雨阳一抬头,一弯新月和密集的明星就这样映入他的眼眸里。夜凉如水,他在大自然无边的静谧中长久地凝望夜空。少年时就温存在灵魂深处的对大自然的爱和美的亲切感受,时隔6年之后再次在他的内心如山谷里的小溪般涓涓流注。读初中的时候,他的日记和作文里就写满了这些自然之美,而他也总是喜欢像现在这样在美好的夜晚驻足门前,独自收集夏夜的星空。上了大学以后,他来到了大城市,见识了城市万象,却越发唤醒他从小对大自然的记忆,对故乡的记忆。他知道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他本能地留存着这份对自然的欢喜和崇敬。
大姑出来寻他,怕他在外面太久,容易着凉,催他进屋去。他说:“大姑,我再看一会儿就进去了。”
大姑说:“还真是难得有你这样的孩子,对这里的事物怀有这样深厚的感情。我没见过别的孩子这样的,大多数人都向往城市,即使身在农村,也是不得已才在这里。”
“大姑,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因为我从小比较敏感,我始终对我生长的这个地方充满感恩和怀念。你也对这里的事物怀有深厚的感情吗?”
“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懂得你的意思。阳阳啊,可能我不太能明白你们学的古诗里的东西,但我相信万物有灵。你看看天空中的这个月亮,和这些星星,望着它们我感觉心里很舒坦。在城里的时候,晚上到处都是很亮的,音乐很响,跳舞的人很多,但是我觉得心里闹腾腾的。我就喜欢这种夜晚,安安静静的,心里舒坦。”
“我也是,我喜欢这种安静的夜晚,在这里,心里空空的,但是很满足。大姑,有点晚了,温度越来越低了,我们进屋准备睡觉去吧。”
早上,张雨阳6点半醒来,太阳已经爬上了对面的山头,空气里都是植物和露水的味道。大姑在对面山脚下河边的菜园里,大声地喊他:“阳阳,锅里有面条和鸡蛋,你去端来吃吧。”
张雨阳也张开嗓子喊:“大姑,你吃了吗?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他冲向河边,过了河,杂乱的绿草中间,大姑开辟了一方整齐的菜园,种了茄子、豆角、空心菜、南瓜、辣椒、土豆、玉米、秋葵,每种种得不多,但差不多应有尽有了。张雨阳兴奋地夸大姑能干。大姑在给每一棵菜浇水,张雨阳要帮忙,大姑同意了。
上午大姑说她要去村的庙里拜佛,张雨阳和她同去。到了庙里,大姑直接找到了一个老和尚,向他请求为她讲解《心经》。老和尚很乐意,对着《心经》一字一句给她说道。张雨阳对佛法还不了解,他听得半懂不懂。他看大姑听得非常认真,还提了一些问题,他内心充满诧异。和尚讲解完之后,大姑就跟着他把《心经》念了一遍。然后,大姑带着张雨阳进了寺庙的厨房,她和另外一个老婆婆一起准备庙里中午的斋饭,张雨阳也一起帮忙。大姑说她星期一到星期五差不多每天上午都会来庙里听老和尚讲佛法,然后帮忙庙里做饭打扫卫生等事情。他们中午在庙里吃饭。
这个寺只是一家小村庙,坐落在村口的一座小山的山头上,仅有两座简陋的庙堂,但站在庙堂前视野极其开阔,可以望见远处的山海和近处的赣江。张雨阳走的时候,他特意多看了几眼,像儿时每次春节来这里离开时那样。
他和大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天上有粉红的云霞在流浪,张雨阳爬上屋后的山,气喘吁吁地对着远方更高山头上蛋黄一般的太阳,张开双手。山间的风温柔地抚过他的胸膛,回应他自由的感受。那一刻,苍茫山海和霞光落日震荡着他的灵魂。有多久没看过这么干净的落日了?他内心充满感动。他依然还像一个少年一样对这自然天地间的一切美充满敏感。红彤彤的落日一点点地沉落,他的心是满的,寂静的,夏虫开始奏起荡漾起伏的自然之声。他在黑幕将降未降之时走下山去,朦胧而孤独的身影像这山中的王子。大姑家屋顶上一缕炊烟爬上山腰,似有若无,屋里射出的灯光点燃了张雨阳内心另一个世界的温暖。
晚饭后,大姑和张雨阳在院子里纳凉,看星空。张雨阳说:“我离开这里之后再没见过这么灿烂的星空,这么多星星,天空是黑夜本来的样子。”他说着,有点像自言自语。
大姑凹进去的眼睛周边满是皱纹,但那双眼睛望向深邃天空,在黑夜之中张雨阳似乎能感觉到一种明亮。她似乎在回味张雨阳说的这番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把眼光移向张雨阳。“阳阳,佛法讲一个‘空字,其实大自然就是空的。你说‘虚空自在,这4个字很好,只有虚空才能自在清静。”
“大姑,佛的‘空应该不是指什么都没有,而是不执着,对吗?”
“是的,你能理解这一点很好。”
“大姑,你为什么每天去庙里让和尚讲解佛法呢?你信佛教吗?”
“无所谓信不信佛教,但我信佛。‘佛是觉悟的意思,人的这一生活得太苦了,佛能让我们离苦得乐。”
“可是大姑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可能是我跟佛有缘。我拜了一辈子的佛,大半生是在瞎拜。年轻时,求佛保佑我婚姻幸福,可是你姑父很早就走了。后来求佛保佑几个儿女健康长大,将来能够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如今他们都已经各自成家立业。然后我又求佛保佑孙子孙女们健康快乐,儿女家庭幸福,他们现在也都挺好。我觉得我应该别无所求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是过得不幸福。去年从广州回来,在火车上,我对面坐着一个僧人,我就问他,为什么我一生求佛拜佛,所求有应的也有不应的,大部分是应的,但是我并不觉得幸福。他看我是个老农妇,也没摆架子,而是很耐心地回答了我。他说,‘众人拜佛,拜的是外在的佛,但是外在并没有佛需要我们去拜,去求,求是求不到的。佛陀教我们的是向自己内在去寻找佛。佛是什么,是觉悟,佛讲求觉知,就是向内观察自己的身体、心识。我们平日内心心识太多了,一些欲望太多了,就会堆积其中,形成堵塞,烦恼、忧愁、焦虑就出来了。去认识自己的心识,摆脱无明,才会离苦得乐。我听着竟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说我现在意识到自己以前对佛的误解,还有机会转过来吗?还来得及吗?他说,佛陀说每个人都有慧根,无论何时都不晚。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佛陀觉悟和一生普渡众生的故事,还教我可以读哪些佛经。他建议我识字不多可以去当地的寺庙找僧人讲解,他们一般是苦于现在没人愿意接受他们的法布施,有人去请求他们讲解佛法,他们一定很会高兴的。后来我回來,去村口的庙里找老和尚,他果然很乐意为我讲解佛法。”
张雨阳说:“我以前对佛的认识太少了,小时候每年春节去拜佛是因为好玩,长大后我开始怀疑很多人拜佛的意图。这不是信仰,而是一种贿赂。大姑,你今天去找老和尚的时候真让我意外,我第一次感受到佛法的另一面,虽然我对《心经》还不理解。”
“阳阳,佛是教人面对真实的自我,这首先需要看到自己的种种虚妄。也许你以后会明白这些。我很幸运这把年纪了遇见真正的佛,走在生命觉醒的路上。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一些东西其实和读多少书无关。我去年回到这里,才开始觉得自己真正活着,体验到一种心里面的幸福。”
张雨阳觉得眼前的大姑此时和这深沉的星夜似乎融为了一体。她的眼睛和这些星星一样亮而深邃。
星期六的那天,大姑不用去寺庙,张雨阳坐在门口读书,大姑在河边洗衣服。忽然村路上开进来一辆大众汽车,在院子里停下来。张雨阳听到汽车的声音放下书,看到大表哥周新海走下车来。他问:“雨阳,我妈呢?”张雨阳说:“大表哥,大姑在下面河里洗衣服。”他用手指了指下面。然后他喊了一声:“大姑,大表哥来了。”
周新海从车的后备箱里抱出一大袋大米、一小袋猪肉和一袋苹果。不一会儿,大姑提着装衣服的水桶回来了,张雨阳接过大姑手里的水桶,拿到横着的竹竿下面去晒。
他听到表哥周新海说:“妈,你在这里住得好吗?这里的房子这么破了,下雨漏不漏?我在外面没时间来看你,这次带了一些吃的来……”
大姑说:“小海,你不用带这么多吃的来,米和猪肉和可以到村头的商店去买,蔬菜我自己种了一点,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你工作忙,又要照顾家庭孩子,我理解,你们过好你们的日子就可以了,不用担心我。我老了,腿脚不好使了,不能帮你们什么了,但我还能养活我自己。”
张雨阳晒完衣服,走近他们。周新海看着他说:“雨阳,你爸让我今天带你回去。”
张雨阳犹豫了一下:“大表哥,我,我还不想回去。”
周新海说:“你爸让我必须把你带回去,你不回去,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爸说啊。”
大姑说:“阳阳,你和你爸吵架也过了几天了,你也应该回去和他好好说说,别让他担心。”
张雨阳说:“大姑,我只是想陪你多住些日子。”
大姑说:“我一个人住着也挺好,不用你陪。这里地偏人稀,你喜欢这里,我很高兴,但是你也有你未来的路要走。不要和你爸怄气,你可以不按照他的想法走,但是你也得想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爸让我多劝劝你,但如今我也不可能那样劝你。你记住,生命首先是你自己的,你可以为它选择,也得为它负责任。”
张雨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大姑,他意识到大姑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但却因为想起和父亲争吵的往事而陷入复杂的情绪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他问周新海:“大表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下午走吧,我还要去找一下村委会的人。妈,你中午不用做我的饭,我去找他们有点事,可能在他们家吃饭。”说完,他坐进汽车,启动车子,开走了。
吃完中饭,张雨阳收拾了东西,他想起自己兜里还有200块钱,就掏出来想给大姑。他说:“大姑,这200块钱给你,你一定要收下,你在这里也需要一些钱用。”大姑严厉地拒绝了,她说:“我用钱的地方太少了,你还要读书你留着。”张雨阳站在门前,向阳的青山在太阳下一片明亮,通透的白云大团大团地依偎着山顶,蝉一直叫个不停。他感觉这里的时间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流逝,静默地流逝,却又仿佛静止了一样。当他等到表哥周新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
走之前,周新海对大姑说:“妈,走之前我还有两件事要和你说:第一,我和村委会商量了,让他们把一个低保的名额给你。第二,我公司破产了,还欠30几万,妈你能不能想办法帮帮我。”
大姑说:“小海,低保的补助我是不会要的,我明天会去和他们说清楚。我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已经用不了多少钱。你公司的事,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给周新海说,“我存的所有钱都在这里了,总共8万。一些是我自己挣的,一些是你们过年过节给的。”
周新海说:“妈,我不能全拿……”
大姑双手抓住他还回来的手,送回去,捏住他的手说:“你拿着吧,小海,我以前经常和你说,赚钱要有个度,要懂得知足,你不听,希望这一次你可以长个教训。其他的我也帮不了你了,现在我也不求佛了,因为求佛也是没用的。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也就安心了。”
“好了,你们走吧,不然回到县城要晚了。”沿江的路弯弯曲曲不好走,开慢点。
张雨阳忍着不舍,“大姑,我们走了,你保重身体。”
周新海说:“妈,你进屋去,别送了……”
船停靠在故乡夏坑的码头上,张雨阳走下船。他径直走向村尾,加快脚步,生怕什么东西在某个地方快要消失了。那些零零散散开着鲜艳映山红的青山仿佛在张开胸怀让他穿越而过,他很快甩掉一座又一座房子,一段又一段山路,一座又一座山。最后拐进老家的那个山坳里时,西落的太阳正斜照在大姑家的低矮屋顶上,这时他感到内心的悲伤和等待才安放下来。这一次,门却是紧掩的。
他呆呆地坐在门前的地上,对面的黛绿山峰清晰地耸立在他眼前,他觉得这山间无限广阔而空茫,好像数万年来都是如此。他看到下面河边的菜园里,大姑种的菜依然茂盛,可它们已是无人采摘和照管的野菜了。他继续爬上后山的山头,山上的荆棘从他腿边拉着他的时候,他终于感到一种舒服的活着的疼痛。晚霞格外地绚烂,鲜红色铺满了西边的天空,太阳被云霞遮住,山海辽阔却弃他一人于此地。他想起那句诗:“空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但物是人非,他觉得无比孤独。晚霞渐渐变淡时,他湿润的眼眶已经干了,心里获得了一些慰藉。
晚上,他一个人住在大姑的家里,睡在布满灰尘的床上。外面的温度很低,几乎没有什么星星,月牙悬在窗前,他并不觉得害怕,仿佛大姑就在他身边,在隔壁的房间里睡着。他在梦里梦见大姑,他们一起看夏夜灿烂的星空,大姑说,她知道你对这里怀有深厚的感情。虫鸣浩大而喧嚣,他觉得这声音回荡在山间,空茫茫的。大姑说,佛法的空是不执著,包括生死,明白了这点,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阳阳,你不要悲伤,她一直都在……
张雨阳回到学校,他即将毕业。在毕业论文最后修改过程中,他为未来而迷茫、焦虑。他问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内心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喜欢文学,可是显然他现在还没有能力靠它来养活自己。他看着身边大部分的同学也在焦虑将来要干什么,但一旦找到一个可以把握的机会,他们就会进入到全力以赴的奋斗状态中,最后大都能获得一份不错的工作。张雨阳有时候很羡慕他们,他尝試了多次像他们一样向大公司投简历,参加面试,最后人家提供工作给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他学的是金融专业,他还不太能鼓起勇气尝试其他方面的工作。
他记得回学校前一天晚上,父亲给他发来最后通牒,要他参加当月的公务员省考。他说:“你只要进面试,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张雨阳掩饰着反抗之意说:“好,我会参加。”考试那天,他裸考考完两科,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等拍完毕业照,同学们陆陆续续离校后,他整理好自己的行李,离开这座生活了4年的城市。他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陌生城市的车票,在候车厅里,用手机给他父亲发了一条信息:“爸,我考不上公务员,但我会选择我自己的路,并且对它负责到底,你不用担心,我有自己想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