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俊偶遇梨花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梨花提着一木桶洗净的衣裳,袅袅婷婷地走来,胸前的麻花辫上系着一块素净的手帕,随着飘落的桃花上下飞舞。陆俊看得醉了,心中不由得跳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却不敢吟出。
陆俊站在梨树下,痴痴地看梨花从他身边走过,然后,不由自主地远远跟着梨花走过一条坎,又转过一道弯……最后,梨花走进一个没有栅栏的小院,在一根竹竿上晾晒着大大小小的衣裳。陆俊这才转身回了家。
回家之后,陆俊对父亲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和表姑一个村。陆俊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男丁,平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这会儿父亲皱了眉。
父亲很快打听清楚了,梨花今年十七岁,父母双亡,寄居在伯父家。父亲的脸色当下就变了,对着陆俊下命令:“以后没事不许往乡下跑。”
“我已爱上她了。”
“你懂什么是爱?”
“我非她不娶。”
“诗晗才是你要娶的人。”
诗晗和陆俊同岁,是县城有名的米铺掌柜的千金。陆俊的父亲是果铺的掌柜。两家世代交好,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却也都富甲一方,算是门当户对。两个父亲甚至私下里为两个孩子订下了婚约,陆俊的父亲连彩礼都准备好了。
半路开出一朵梨花,让陆俊的父亲措手不及。
陆俊却不管不顾,动了真情的男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每日父亲前脚去果铺,他后脚就跑去乡下。见梨花的次数越多,他知道自己越离不开梨花。每一次梨花回眸浅笑,他都感觉整个世界的梨花在盛放,洁白如雪、香气淡雅。
两人开始了偷偷约会。小河边,梨树园,小山坡……在所有他们认为隐秘的地方。然而,再厚重的墙也有耳,再隐秘的地方也有缝隙。不久,陆俊的父亲发现了端倪,他使出最强制的手腕,将陆俊锁在家中,并迅速与米铺掌柜订下婚期。
陆俊反抗说:“要我娶诗晗,除非我死。”
陆俊父亲说:“你死也必须娶她。”
陆俊开始绝食,一天,两天,三天……陆俊饿得眼冒金星,消瘦憔悴。可是,陆俊的父亲铁了心,没半点动摇。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在他看来,就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第五日,陆俊的房门开了,进来一个白衣女子,递给陆俊一个果脯包装盒,陆俊看了一眼,是自家产的“香水梨干”。他茫然地看着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吃吧。你若什么也不吃,又哪有力气去找梨花?”
一听“梨花”这两个字,陆俊的眼睛瞬间有了神采:“你见过梨花?”
“嗯,你吃了这个我就带你去找她。”
陆俊捏出一片“香水梨干”放入嘴中,甜酸、清香、可口。
这种梨干外形扁平,好像一片杨树叶,口感爽脆,呈鲜艳的茶红色。陆家加工生产的“香水梨干”,其销量一直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其秘诀在于选果、洗涤、削皮、挖核、干燥、成型,每一道工序都非常严格。父亲做生意如做人,干脆,果断,讲信用,宁缺毋滥。
吃完“香水梨干”,陆俊顿时精神焕发,眼睛望向白衣女子,有一丝歉意:“诗晗,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其实,我也有意中人。我知道那种滋味。”诗晗双颊绯红,语气羞涩。陆俊心中顿时释怀,有一股莫名的轻松。
陆俊随诗晗出门之后,走到街头的一个拐角处,有诗晗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在那里等他。坐上马车,陆俊兴奋得挥鞭前驱,来不及回头望一眼身后的诗晗。
星光下,一个女子身着素色衣裳,挽着一个小布包,正在那里翘首盼望。
那个女子正是梨花。
“我们要去哪里?”上了马车的梨花问陆俊。
“哪里都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梨花便不说话了,依偎着陆俊,任马车一路向南。
一个月以后,他们来到了江南水乡,那里有山,有河,还有大片的梨花,和家乡不一样的梨花。
“我们就定居在这里吧。”陆俊抱着梨花说。
一亩地,一片梨树园,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再建个小屋,就足够了。梨花微笑着想。
陆俊看着满山盛开的梨花,心中豪情万丈,他自信能给梨花一个幸福的家。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中,梨花开了五次,谢了五次。那天,当陆俊从镇上买生活日用品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消息:日军入侵,东北三省全部沦陷。
“你回去看看吧。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还有诗晗,跟她道声谢。”
“你呢?”
“我这样子能走吗?”梨花指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三个月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陆俊满脸憔悴,形容枯槁。他带回了不幸的消息:日本人侵占家乡后,父亲的果铺和诗晗家的米铺都被抢劫一空,陆俊的父亲和诗晗的父亲因偷偷给八路军送钱送物,被日军发现,惨遭日本人的毒手,其他家人也在一次空袭中全部遇难。陆俊还带回一个消息,诗晗一直未嫁,她心中的意中人其实就是陆俊。陆俊走后,陆俊母亲因思念过度,病倒在床,诗晗便频频出入陆俊家,侍奉陆俊父母,如同亲生。整个小城皆知。
那天,陆俊和梨花抱着哭了整整一晚,为他们的故乡,为他们的亲人,为他们的不孝,为诗晗的大义。
陆俊一边看着带回的一盒“香水梨干”,一边流泪。
梨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陆俊说:“我和他们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梨花说:“可是,你从来没有摸过枪、打过仗。”
陆俊说:“我以前也从没种过地。”
梨花说:“你走了,家怎么办?”
陆俊说:“大家已经没了,终日守着小家,我心里难受。”
梨花哭了,说:“你走吧。临走前给孩子取个名字。”
陆俊说:“如果是女儿,就叫保家;如果是男孩,就叫卫国。咱家果铺的秘诀你都掌握了,到时传给我们的孩子。”
陆俊走的时候,梨花一直看着他,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但是,她没有喊他回头。
陆俊走后,梨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儿叫保家,儿子叫卫国。别人说名字有点怪。梨花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悉心地照顾着一双儿女。几年过去,一双儿女长大了,他们的梨树园附近陆陆续续地有几户人家搬过来,渐渐地,有了鸡犬相闻,也有过客在这儿落脚,欣赏这满园的梨花或梨果,但是,没有一个身影是梨花盼望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找到了梨花,递给她一盒“香水梨干”。他还未开口,梨花已先流下眼泪。
梨花说:“别说了。”
男子说:“日本投降了。”
梨花说:“我知道。”
男子说:“他说等孩子长大了,叫你带孩子回辽阳去。”
梨花说:“我会的。”
男子说:“他是英雄。”
梨花说:“在我心里,他一直是。”
三十八年后,梨花站在新开张的果铺内,看着一双儿女指挥着工人有条不紊地选果、洗涤、削皮、挖核、干燥、成型。捋了捋头上的白发,梨花的眼睛没来由地一阵湿润。她仿佛看到那个梨花盛开的季节,在香气阵阵的柔和春光中,一个帅气的男孩站在雪白的梨树下,痴痴地看着她,那么深情,那么不舍……
(发稿编辑/黄素萍 插图/刘建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