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夏,东莞市厚街镇。
街上车来车往,路边高楼大厦,我揉了揉眼睛,心里又惊又喜。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东莞,中专毕业在浙江实习半年后,毅然来到这里。那年,我18岁。
等了好久,表哥终于来了。
“你来晚了几天,厂里招工结束了。”他一把接过行李。 我忙问:“那怎么办?”
“先去表舅那。”说罢,他把我拉上一辆摩的。
左拐右拐,我们来到一座小屋。表舅、表舅母都在家。看到我来,他们没太惊讶。
一阵寒暄后,表舅问我的打算。
我说:“先找找,希望尽快进厂。”
表舅掏出手机:“好,要不和你爸通个电话。”
我想了想,说:“找我妈打吧。”
表舅点点头,他并不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不愉快。
表舅把电话给了我,我一听,是父亲,他语气很急:“你怎么这么冲动?那边就辞工了?”
我不想解释:“这边机会多,那边没意思。”
父亲更气了:“没意思?我看你能有什么出息!没本事就回来种田!不争气的!”
我突然感到心里也有些窝火,我才不种田呢,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出息?不过不想和他吵,我二话没说就把电话给了表舅。
在表舅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每天早上揣着装有毕业证、身份证之类的小袋子,拿把雨伞,匆匆出门。每天几乎都在徒步穿行街道、厂区,哪里有工业区就往哪走。烈日丝毫没有同情心,衣服常被汗水湿透,阳光透过伞灼烧着皮肤。工业区的水泥路没有丝毫遮荫的地方,路面的炙热直透鞋底,皮鞋仿佛要裂开,可又不能停下步伐。付出的辛苦并没有什么回报。偶尔碰到招工,“只招熟手”、“两年以上经验”等的要求让我望而却步。
白天一无所获,沮丧至极;晚上还要躲查暂住证,担惊受怕。有一次,半夜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表舅摸黑过来,叫我赶紧上平台到屋顶背面的瓦片上趴着别动。我照办了,虽逃过了检查,但随时可能从房顶掉下去,吓得汗如雨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还是没着落,老在表舅家也不是办法,为了不让表舅母脸色更难看,也为了自己的前途,我拨通在广州打工的潇姐的电话。
她说:“过来试试吧,这边好多外企招人,待遇还不错。”
那刻我兴奋得差点掉眼泪,最困难的时候,终于有了转机啊!我说明天就过去。
表舅说:“要不打个电话给你爸。”
我说:“不用了,现在不想告诉他。”
广深高速公路上,我兴奋地眺望远处的一片片翠绿的香蕉林,期待着新的起点。
(二)
在广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我见到了以前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大公司——宝洁、百事可乐、箭牌等等,我想,这才是我奋斗的天堂!
潇姐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我只和母亲说了几句,没和父亲说。在找到工作之前,说什么都没用,我想。
慢慢地,我才知道这里竞争的激烈程度!高学历的人比比皆是,我的文凭和学识简直不堪一击,劣势很明显。
有一次,一家奥地利公司招聘60名员工,百余人应聘,按理说聘上的概率很大。可是,笔试内容全是高中知识,我读中专,高中知识知道的寥寥无几。理所当然,我被淘汰,没想到竟是第一个被淘汰的。听到自己名字那一刻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众目睽睽下我第一个狼狈地站起、离开。打击来得如此之快,我突然明白了知识的匮乏是多么的可怜!
忙碌了大半个月,依旧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潇姐安慰我不要急,先做普工,临时工也行。我受到了启发,也掂量了自己的分量,一步一步地做起。
终于有一天,我通过了旺旺食品公司的笔试和面试,第二天体检了就可以去上班。我寻思着这份工作的到来,可以为漂泊暂时划上句号,可以向家人证明自己,尤其是向父亲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
无巧不成书,没等我打电话回家,就有电话找我,是中专同学小磊。他说好不容易从我家打听到潇姐的号码,并热情邀请我去他叔叔的公司做事,说待遇特好,发展空间大。没想到好事来得这么快,一边是大公司,一边是朋友和优厚的待遇,该如何取舍?和潇姐商量许久,我决定去小磊那里。
第二天,我委婉地向旺旺公司人事经理说明放弃工作的缘由。就这样,我和旺旺擦肩而过。
(三)
几经周转,我兴奋地来到小磊那里,他帮我提行李,带我来到一座居民楼的五楼,说是公司宿舍。两室一厅一卫生间,地板和墙壁都有点旧,七八个人的被子,床单全铺在地上。我正四周观望着,小磊说:“明天去面试。”
是夜,房间回来七八个不同年纪的男女,小磊说都是公司员工。大家热烈地讨论什么市场,网络,营销等,兴奋异常。睡觉时我感到非常惊讶——他们居然男女混住。我小声问小磊,他笑着说:“这是暂时的,公司房子紧张,过一阵搬到新宿舍就分开啦。”尽管如此,我开始有点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匆忙爬起,在窄窄街道中转了一阵,又来到一座楼房的顶层。
同样两室一厅,只是聚满了男女老少。我以为走错了地方,可小磊却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打招呼,并拉我过去。一会,有人喊道:“事业伙伴们好!”
这时喧闹的人群一齐回应:“好!很好!非常好!”声音刺耳,乱七八糟,我有点受不了。接着,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人走到一面小黑板前,大家齐刷刷地蹲坐在地上。
那人毫不客气地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讲。时而写字,时而做手势,语气激昂慷慨,丝毫没有开始的斯文。他喊口号,下面的人就跟着喊;他唱歌,下面的人跟着唱;他一挥手,下面的人掌声一片。后来那人说什么将来大家一个月赚多少万,还画出图表,更是让下面的人为之疯狂。
渐渐地,脑袋在嘈杂声中开始发热,我有种不好的预兆。我想出去,小磊阻止了我。我顿时明白了,这就是潇姐曾说过的传销——骗人的传销!而此时,我正在被他们“洗脑”。
我为自己的鲁莽和幼稚付出了代价。原来这里是个大骗局!工作、待遇根本是子虚乌有,同学在搞传销,我踏入了传销的陷阱!知道真相的那刻,气愤、失望、后悔一齐充斥着我的胸膛,我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同学间的信任居然成为欺骗的工具,我被小磊狠狠地骗了!
后来小磊试图说服我留下,我去意已决。我不会再相信他!令人气愤的是有人扣下我的行李还威胁说,如果报警就不会放过我,我决定放弃行李。见我如此坚决,小磊最终拿出行李放我走,但要我保密,我没说话,我已经无话可说。
再见到潇姐时,我沉默了。她也感受到我近乎绝望的心。
“姐,我想回家去读书!”过了好久,我说。
她点了点头:“也好,年纪还小,还是要读书啊!”
晚上,我在电话亭拨通家里的电话,潇姐先和父亲说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然后把电话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接过电话,想开口说却又担心父亲的不理解,担心他会不会记恨我以前的傲慢无礼,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我和弟弟一起读书家庭负担太重而拒绝,我心情顿时变得好沉重,我没做声。
这时父亲开口了,声音有些苍老却很慈祥:“工作不好找吧?”
“恩!”没想到会听到父亲如此和蔼的语气,我突然一阵鼻酸,“爸,我……”
“什么?”他问。
我狠咬了咬嘴唇,忍住鼻酸,说:“我想,我想读书。”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紧紧捏着话筒,低下了头。我不知道父亲会说什么,我甚至希望父亲什么都不说。
这时,话筒里传来父亲异常坚决而和蔼的声音:“回来读吧!孩子!”
啊!父亲答应了,他叫我回家,他原谅了他的儿子!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什么东西倒塌了,脑子一片空白,眼泪随即奔涌出来……那一刻,什么面子,什么虚荣,什么赌气,什么豪情壮志,全部抛开了,我哭了,在异乡街头的灯火里痛快地哭着……
第二天,我踏上回家的列车。
后来,读完高中,走进大学的教室,再后来,有了稳定的工作,不再漂泊。
十余年光阴如白驹过隙,父亲已白发苍苍,而我,已为人父。再回首,父亲当时做出那样的决定是多么的艰难,却又是多么的伟大,也就是那么艰难和伟大的决定,让我学会成长,让我受益终生!感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