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小花
2016-12-30 10:59:45 /故事大全

黄昏时节,女儿悄悄穿过大厅,出门去了。

妻子走过来,轻声道:“你知道孩子做什么去了?”

“不知道。”

“她卖花去了……”

我愕然:“卖花?”

女儿去年考上一所著名医学院的“8年制”,即本硕博连读。要在8年内完成别人11年的学业,学校当然不会“便宜”了这些孩子,往往一天上12节课。

她像读小学、中学时一样,暑假不参加任何补习班,也不读课本,每天只读杂志报纸小说,读英文原版《呼啸山庄》,起劲侍弄门前那小小的花园。我想,也好,她在学校里累坏了。换换生活方式吧。家中那些废弃的一次性塑料杯都被她搜罗起来,装进泥土,上面铺一层白色碎石,栽一棵小小的植物骨朵儿。那是吊兰和紫罗兰两种常见花草,我们家屋前屋后长了很多,前者开白色细碎小花,后者开淡紫红色细碎小花,都很寻常,且均无香气。女儿这是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对比观察植物生长?

考上“8年制”令很多人钦佩或羡慕,但女儿却不高兴。中学6年,她喜欢跟我们到菜农家去,到菜地里去。她心目中的第一志愿是学农业,学作物栽培,种草种树种菜种粮食,等等。

我历来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但高考时例外了一次,令她必须填报医学院。她照办了,但明显是迫于爸爸的压力,直到大学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仍快快不乐。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孩子,因此不干预她的暑期活动,不问她为什么栽那么多吊兰、紫罗兰骨朵儿……

“她在小塑料杯中栽那些东西,”我沉吟道,“原来是想当卖花姑娘啊?”

“是的。”妻子点点头。

“卖花,到哪儿卖呢?”

“比一比。”

“比一比?”是闹市区一家大型超市,离家两三里路。

一个多小时后女儿回来了,悄悄告诉她妈妈:卖了4杯,赚了8元钱。

第二天也是黄昏出去。一个多小时后回来,卖了5杯,也是赚8元钱。有个人一次买了4杯,说我买了这么多,你得多给我一杯。于是女儿给他优惠了一杯。

第三天出门时天色全黑了,一杯也没卖掉。

于是第四天她早早就去了,那时太阳还挂在地平线上。我对妻子说:我得去看看。
她背朝马路,面朝超市大楼,坐在人行道边滚烫的地面上,微微倾首看着两三米外的地面,没发现我从她面前走过。小竹篮中放着一块硬纸板,写着稚拙的字体:吊兰两元。

我绕了一圈,从女儿背后的马路上经过,看见她身边有个年轻人正擎起一杯吊兰细看,可能是在考虑买不买。20分钟后我又经过,这次看见一个妇女弯着腰察看,像在跟女儿讨价还价……

我忽然觉得对不起女儿。她个头不算高,上大学后又瘦了很多,眼前的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就缩得更小了。我怎么也是个“著名作家”吧,在很多人心目中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就让女儿摆小摊呢?

我掏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感受。但她笑而不答。

孩子外出摆摊不是缘于我们的无能和家境的清贫,而是出自她自己的选择,她的意愿、她的性格。

是的,性格。她在另一个城市读小学时。先是班长,后是班干,后是组长,最后什么都不是了。换上别的孩子多半会闹情绪,她却一直乐呵呵的,普通一兵当得很好,考绩一直拔尖。

清扫学校的大厕所,别人都不愿干,就由她负责。每次她都干得满头大汗,非常认真,厕所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连负责了好几年,直到离开那所小学,随我们来南方。我开玩笑,说她是“弼马温。”

变换教室,课桌沉重,两个男孩搬一张,她却双手端一张,迈开脚步便走。

她小时候体育差,比赛时总是轮不上她,就为同学们抱衣服,大家的衣物在她身上摞成一座小山。她仍然兴高采烈,全力投入,跟大家一起鼓掌、欢呼、喊加油。

迁居这个小城市又是多年了,女儿也从小学生成了大学生。回家度假,她仍常跟中学同学见面,那些同学有的已升入大学,有的复读。女儿常来往的不是官员富商的孩子,而是农民的孩子。女儿说,她们有的在家帮父母干农活,皮肤都晒黑晒脱皮了;有的利用假期打工,有的甚至远赴东莞打工。一个女同学家在市区,无农活可做,也没到外地打工,便帮亲戚摆小摊卖些针头线脑,地点就在“比一比”门外,女儿常去陪她摆摊。这些孩子一般都不是因为家境贫穷才打工或摆摊的,因此,女儿向往的并非她们能“挣钱”,而是别的什么。我知道女儿回家后常对妈妈谈起看同学打工或摆摊的见闻和感受,但没想到她自己也……

快开学了,她还去卖花,又去晚了,没卖出一杯。翌日上午她试着换到农贸市场去卖,不料刚在卖小鱼虾和小菜的小贩中找了个小小空当,便引来小贩们的排斥,而且市场管理人员也来驱赶了,她只得起身随着小贩们一起打游击。那次只卖出一杯。那些人当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一位未来的医学博士,到这里来也并非为了抢地盘、做生意……

然而没法子,还得回“比一比”去。这一次旗开得胜,十几个小塑料杯中的骨朵儿都卖光了,家里也没有存货了。看得出女儿那天非常满意,还进超市去给我买了一袋葵花子,说这是她的利润所得。

十八九岁被称为花季,这时的女孩最美也最爱美。可是女儿总是短发上别一个卡子,衣服总是黑的、灰的、蓝的、黑灰色的、蓝灰色的,还有军训时发的迷彩服。上次寒假回来跟老同学们聚会,她穿的居然还是中学校服的裤子。一位出身农家的女同学上下打量她:“唉,你也得改变一下了!”

女儿听后,只是笑笑,至今没有改变。

我问妻子:孩子外出卖花时是不是流露过“硬起头皮”、“下定决心”、“体验生活”或“勇敢跨出这一步”之类情绪?

妻子摇头:不,她做这一切和说起这一切时,都显得平淡无奇,好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新学期开始了,女儿回学校去了。家里屋前屋后的吊兰和紫罗兰在初秋微雨的滋润下仿佛越来越茂盛,前者开白色细碎小花,后者开淡紫红色细碎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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