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蕙下班后被叫到文化馆,抓文学创作的老周交给她一封信,郑重地告诉她说,这是河南省豫剧名旦阎立品大师让文化馆转交的一封重要信件。老周说,本县阎庒小学有一名民办教师叫阎立强,创作了一部豫剧剧本《激流勇进》,阎立品大师提出了指导意见,由于信件重要,想让江小蕙回老家时顺路捎给作者本人。
江小慧也是业余作者,当然喜欢结交文友。礼拜天她稍作打扮,骑上单车兴致勃勃地下乡了。一路上她想,阎立品、阎立强,说不了他们还是近门子本家呢!受大师的耳濡目染,阎立强肯定是人才出众、才华横溢、写作水平非常了得,说不了以后还能对自己实现文学梦有所帮助。想到这里,她有些脸红:自己毕竟是还没有谈朋友的年轻姑娘啊!
快到阎庒时,江小慧不想进庄上厕所麻烦,她见附近没人,就停车溜进玉米地里方便。谁知刚刚从青纱帐出来,正要骑车前行,忽听有人大喝一声:“站住,干什么的?”一个瘦猴子模样的青年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着她盘问。
江小慧脸一红,说自己没干什么。瘦猴子仍不依不饶,说没干什么为啥钻玉米地?一看姑娘就知道是城里人,城里人没事就喜欢到乡下扯一把红薯秧、掰几个嫩玉米什么的,沾点小便宜。又说农村人不容易,自己看管的这块玉米最近就被掰走了许多穗。
这不是欲加之罪故意找茬吗?江小慧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她看四处尽是黑雾雾的青纱帐,只有他们两人,说不了这小子图谋不轨,就是冒充看护庄稼的色狼!她眼珠子一转,嫣然一笑,推说东边说又有人进地,趁瘦猴子转身的机会,她跨上单车一溜烟似的跑开,直奔阎庒学校。
阎庒校园里贴满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标语、大字报,其中还有一些打倒“孔老二的孝子贤孙阎青春”的大标语。江小慧不知道阎青春何许人也,她只找阎立强。可是老师们说,学校根本就没有“阎立强”这个人。
江小慧有点纳闷,老周明明说阎立强就是阎庒小学的民办老师,怎么会不见了呢?她又一想,好多作者都喜欢用笔名,忙改口说自己要找搞文学创作的阎老师。老师们这才摇头叹气地告诉她,这个被打倒的阎青春恐怕就是她要找的阎老师。阎老师已经被清除出学校,回到生产队交给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了。
经过多人的指点,江小慧终于在村子里找到了阎青春家的两间破房。阎青春不在家,家里只有他七十多岁的老妈妈。老太太腿脚不灵便,耳朵又背,问起他儿子,她反复唠叨说,娃儿在学校教书,忙得很,反过来让姑娘到学校去找。学校老师与阎老太太说的话把江小慧搞糊涂了。她正在纳闷,忽然听到“哗”地一声,房顶上掉下一堆土,差点砸到江小慧的头上!
江小慧有惊无险,一个机灵站起来。这是什么破房子呀,今天咋净遇到这些倒霉窝心的事呢!
她没了主意,只好在房间里转悠着,随便扫了几眼屋内陈设,屋内家徒四壁,一览无余。唯有靠窗的一张破书桌吸引了她。破桌上摊了一张旧报纸代替桌布,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稿纸”,有学生的旧作业本,有粗燥的包装纸,甚至还有展开的纸烟盒。在一盏用墨水瓶改做的油灯上方,又是一张旧报纸被卷成喇叭筒伸出窗外,“喇叭口”正对着油灯。油灯里灌的是相对便宜的柴油,黑乎乎的油烟大概是顺着纸筒的喇叭口排出窗外。江小慧心里嘀咕,难道阎立强的那部剧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写成的?
老太太颤巍巍地向江小慧解释,娃儿辛苦啊,白天上学教书,晚上熬夜写作,一熬就是半夜呀!江小慧一阵心酸,她还没有见过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爬格子”的作者。可是这个倒霉的阎立强或者阎青春究竟在哪儿呢?
眼看晌午,江小慧不想在这里叨扰穷苦的阎家,就在书桌上留下了阎立品大师的信件,另写了一张字条,约好下午自己回城时再来与阎青春会面。
下午,江小慧如约来到阎家,仍不见阎青春。阎妈妈说,娃儿不敢耽误课程,他给你也留信在桌子上就上学了。江小慧展开纸条一看,上写着:“江小慧同志:您好!因不便在家说话,我在离学校东二里外等您。望谅!”
江小慧心里暗笑:亏他还是搞文艺创作的呢,大小伙子家还羞于在人前见姑娘!她急忙骑车直奔阎青春指定的地点,想不到正是上午自己遭遇尴尬的地方。老远看到有个年轻人在地边转悠,走近一看,真是冤家路窄,正好又撞上曾经给自己难堪的瘦猴子!莫非这小子贼心不死,还在这儿苦等自己?今天自己算倒霉透了,他巴望着阎青春快快出现,喝退瘦猴子,给自己解围。
没有见到别的人影儿,江小慧眼见躲不过去,只好壮着胆儿近前打招呼,同志,你见着阎青春了吗?
瘦猴子一愣:啊,原来你就是江小慧同志!我就是阎青春哪——上午怨我不了解情况太冲动,正要向你道歉,你却飞走了!
江小慧也愣住了,原来自己心目中豫剧名旦的本家、才华出众的青年作者阎青春,竟是这副尊容!她疑惑地问,你既然是阎青春,为什么老师们说你在家,你妈妈又说你仍在学校呢?
阎青春惨然笑了一下,向江小慧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阎庄大队最近进驻了县里的工作队,大搞“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他们首先把大队支书打成“走资派”,又把在学校教书的阎青春打成替走资派翻案的黑干将,“孔老二的孝子贤孙”,赶回到生产队劳动改造。生产队长知道阎青春不是坏人,就假装生气,“罚”他去看守庄稼,每天照记满工分。阎青春说,由于老娘是心脏病,他不想再刺激老娘,让老娘整日为自己担惊受怕,所以他被清退出学校的事整天瞒着老娘。每天他吃过饭仍旧装模作样去上学,实际上是到地里去看守庄稼,待学生放学时,他再大摇大摆地回家吃饭,反正老娘足不出户,也没看出什么破绽。说到这里,阎青春感概地说:
“小江啊,感谢你在我绝望的时候给我送来了希望,送来了阎立品老师的信,信里对我的剧本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见,对我进行了鼓励,我永远不会忘记!阎大师一生遭遇多少艰难坎坷呀,可是她老人家没有趴下。我要向本家前辈学习!人哪,总得有股志气,在这样小小的逆境中把我绝不能趴下!”
江小慧眼里溢出了泪水,为眼前这个小伙子所深深折服。她依依不舍地告别阎青春,并答应一定力所能及地帮助他。
两周之后,江小慧带着搜罗来的一摞稿纸,兴冲冲地来到阎庄。阎青春家房门紧锁,令姑娘大吃一惊的是,阎家门上竟然贴着两张冥纸,说明阎家死了人。莫非是阎老太太知道了阎青春的不幸遭遇,犯了心脏病撒手西去了?
居们的话更让江小慧吃惊:原来一周前造反派工作队把阎青春抓进大队部,囚禁起来,百般折磨,硬逼他揭发“走资派”支书的“罪行”,交代与戏剧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阎立品“相互勾结妄图翻案”经过。阎青春绝不屈服,最后竟被活活打死,工作队还诬陷阎青春是“畏罪自杀”。阎青春的姐姐听到噩耗,瞒着妈妈,借故偷偷把老人家接到自己婆家抚养……
在阎青春的坟前,江小慧含着眼泪烧掉了自己带来的所有稿纸,不停地默念着阎青春抄在笔记本上的阎立品大师的名言:
立身不使白玉玷
品格当与青云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