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美丽而忧伤的紫鹊界
4月20日我第一次听说紫鹊界梯田,朋友陆群说它很美,但就要消失了;4月22日我到了紫鹊界,看到它的确很美,也的确就要消失了。
和中国所有正在消失的乡村和农田一样,作为一个农耕社会,不能产生足以与工业社会匹敌的经济价值,就会面临消失。不一样的是,它有“无敌美景”,还是世界文化遗产,经济逻辑上完全应该消失,道义要求上却绝对不能消失。
这就给了湖南新化县政府和水车镇政府一个极为烫手的山芋:怎样让这些梯田保存下来?他们认为已经找到答案:让旅游赋梯田予价值。
旅游最看重营销,所以作为记者,我当然会在那里得到尊重。然而做惯了调查记者,从不拿着记者证见人就晃,所以当天很有意思:他们的论坛应该很欢迎记者的到来,但工作人员却几次把我赶跑,要把位置让给领导和嘉宾—我看上去就是个无名氏。
被赶跑以后我就到了田野里。
这是我感受过的最深切的淳朴。3天采访了20多位农民,没有一位不热情相待。看我来到田边,他们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过来跟我抽烟;我一个陌生人,问他们的姓名、年龄,谁也没有犹豫;我和摄影师坚持给100元饭钱,他们坚决只收40元,为此几乎翻脸。
淳朴不代表他们不会站在“城市人”的角度替你思考:晚上,当我准备睡在他们家里的时候,他们拒绝了,说家里卫生条件不好。
我跟在奉保仁、奉石田、邹福坤的背后,从山下往山上走,气喘吁吁间,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小腿上都有十分明显的静脉曲张。这是长期负重爬山,梯田在他们身上打的印记—这是年轻人最想抛弃梯田的理由。
我和奉石田一起种地,一个下午,他完整演示了发秧苗的14道工序,告诉我发秧苗还必须精准地把握农时,下一代已经不太懂—这是年轻人只能抛弃梯田的理由。
我和长石村的老谢陌上一席谈,听他讲去年全年耕种只收获1300斤谷子(市值1950元),以及他今年播下因烘烤过头而不发芽的死种子的故事—这是所有农民都想抛弃梯田的理由。
我在晚上9点钟造访罗教华老人,听他唱山歌,因为山歌几乎是紫鹊界这个农耕社会唯一的艺术形式。他唱了一个小时,其中一首内容上很欢乐的歌,入耳却是那么悲怆。不善言辞的他渐渐喜欢跟我说话,主动给我留下电话号码—没人陪他说话、听他唱歌,这是他伤感于梯田被抛弃的理由。
我到罗田民家,他80多岁的母亲热情地给我沏她自己种的茶,跟我说她已过世的丈夫动过3次手术,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两个儿子因为家贫,都娶不上老婆,所以她没有一个儿媳妇,也就没有一个孙子或孙女。她笑着讲,我悲伤地听。我注意到她家和其他人家的区别—没有一件孩子的玩具—这是老人愿意孩子抛弃梯田、远走他乡打工的最重要理由。
我买了罗田民母亲制作的挂鸭子和奉石田母亲制作的熏肉,农民们因此欢迎发展旅游;我听说了罗成质和罗友志需要建房子但不获批准的故事,农民们又因此反对发展旅游;我跟着新化人王洪坤在长石村翻山越岭,看到刚起步做农家乐的农民眼神里对游客的渴望,感觉应该支持他们发展旅游。
我最后和镇党委书记杨海波交谈,他说为了挽救梯田,必须引起关注,所以媒体即使是来做负面新闻,他们也不抗拒。我觉得,这唏嘘的话语,也许可以成为工业社会、城市社会认真地给这个被吸干了的农耕社会一个真正的机会的理由。
我走啊走,渐渐感觉这个美丽的地方,抹上了和它的云雾一般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