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时,随小舅去相亲。孩子不过是幌子,他们刚谈得起兴,我就被打发到别的屋子去。那间屋朝南,窗外就是院子,不种点什么是不可能的,一架子丝瓜藤,顺着窗户拉到屋顶,一屋的幽绿里坐着一个人,是女方的哥哥,高个子、白衬衣,在那里捣鼓航模,冷着脸丢过几本漫画给我看。我早就看见他床上有半床的杂志,都是平常少见的,却还是耐着性子先翻了半本漫画,才拖过杂志一本一本读。在一本《世界之窗》里,以很长篇幅详述《唐朝豪放女》,“强盗逼迫鱼玄机与绿翘进行情欲游戏”之类的字句,看得我心旌动摇。
此后几年无话。直到1990年,《春去春又回》于春节登陆央视,在心里徘徊几年的名字总算变成具体的影像。我细看夏文汐,无论如何也不是颠倒众生的样子,整出戏又是青灰色的调子,平常人家女儿的角色身份限定了她的装扮,她的美是稀薄的,是灵光一闪的,得观众贴补,惟一看得出的是她的沉着果敢。戏播完了,连担任配角的马景涛、李立群都成了口耳相传的名字,她却石沉大海,在90年代初的民初戏狂热中,也算罕事一桩。现在想起来,那个时段的大陆人对美的追求如饥似渴,非大鱼大肉式的美不能餍足,品赏的过程略微复杂即招人不耐,而夏文汐恰恰是曲折的,需要映衬的,需要时代打底的。
10年后,《唐朝豪放女》、《唐朝旖丽男》、《烈火青春》、《花城》、《花街时代》、《怨女》陆续以DVD的形式出现,暴饮暴食的惊魂时刻过去之后,她的好处慢慢浮出水面。
她好在哪里?演技?她其实没有演技,相较于同时在《烈火青春》中登场的叶童,她欠缺一份演技派的活泼,若报考内地的电影学院,恐怕初试就会被刷下,她一味沉、涩,像防空洞砖壁上的青苔。她的秘密全在于她的美,尽管她有一副在李碧华和亦舒看来仿似小男孩一般的身板,但她着实有一种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气派,越是周围浮华艳丽,越能衬出她来。《朝花夕拾》里,她最美的时刻出现在和方中信花田漫步那段,这是拥有Hermaphroditus式雌雄同体气质者的普遍特质–需要映衬。杜拉斯曾说,女性的美是溢出的,男性的美是收缩的,双性气质拥有者却兼有两种美的长处,本就互相映衬,再有四周的对照,更是扣人心弦。
然而,为什么《唐朝豪放女》里是她?会不会让人对那个时代富丽丰腴的想象踩空?似乎没有。电影里的事物,太接近想象,反倒有种笑脸迎上的假,非得有点落差,才有意料之外的相信。那个时代未尝不是那样,铮铮的、荒凉的音乐,萧萧的、冷中求暖的人际关系,还有那么一个性别理念破绽百出的女人。
或许因为《唐朝豪放女》和《唐朝旖丽男》,后来看到王小波的《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马上就想起她,尤其那篇《舅舅情人》:“从前她在终南山下,有一回到山里去,时值仲夏,闷热而无雨,她走到一个山谷里,头上的树叶就如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青苔。在一片绿荫中她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女孩说,山谷里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
深绿的美,有点狞厉,正是夏文汐。而这种美,要在吃饱了撑着之后,才能慢慢体味。所以,总是希望她的时代重临,那种清简的美,能再有一席之地。
文 韩松落 编辑 翁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