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讲述很自信,对称叙事的想法令他颇为满意。这有些类似于《云图》。《云图》的每个故事在小说前半部分都各讲一半,后半部分再续接上。徐则臣跟《云图》的小说作者大卫·米切尔有过对话。“我跟他说,我的小说可能比你的复杂一点。你的小说里,各个故事是独立的,而我的人物互相之间有联系。”
《人民文学》编辑部不大。几十年过去了,这里对于文学老中青年的重要性仍然强大。徐则臣的桌子上放着大摞的稿子。新一期杂志的出版目录已经被修改了好几遍。被划掉的稿子有可能以后上,也可能永远不上了。徐则臣是《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墙上贴着每个编辑分管的“文学片区”,他分管的最多。
他刚刚处理完一些自然来稿。他每天的工作需要打开邮箱,但他又怕打开邮箱,因为那里边动不动就是读者发来的几十万字长篇小说。即便文学早已经身处“边缘”,“边缘”上仍然挤满人,翘首以盼。
徐则臣在《人民文学》已经工作了10年。10年前,他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开始找工作。他想到文学杂志社工作,跟文学有关系,不太忙,自己也可以写作。一位作家朋友帮他打听到《人民文学》需要编辑。他便来到这里,转眼10年。
他最为重要的作品《耶路撒冷》前后写了6年。如同一张蛛网,把他思考过的无数片段联系了起来。他尽量让文学作品呈现出与现实的同构状态。一位爱丁堡大学的女汉学家曾对他说,如果哪个人认为自己能够用一两句话概括中国现状,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他深以为然,《耶路撒冷》是他对于人间复杂性的理解。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徐则臣并不喜欢写现实,觉得那一点儿艺术感都没有。但他现在不这么认为了。纯粹性艺术技巧的创作,跟现实内心的困惑很远。“电影《智取威虎山》看了么?”徐则臣问我,“看着很热闹,看完就完了。”
他用与内心有关来衡量堆在自己面前的稿子。“一本好的文学刊物,不仅要能及时有效地把中国当下的文学水平给呈现出来,同时还要有能力去引导文学的发展。”
他提到了作家梁鸿。梁鸿关于故乡梁庄的书写已经为众人所知。梁庄的故事最早刊登在《人民文学》的非虚构栏目里。梁鸿先是出版了《中国在梁庄》,然后是《出梁庄记》。《出梁庄记》原本叫《梁庄在中国》,出版方担心读者分不清,才改成现在的名字。这两部书呈现的是中国乡村在现代社会的命运。许多人用“挽歌”来形容梁鸿对于中国乡村的书写。
耶路撒冷
梁鸿最新出版的随笔集里有一篇《花街的“耶路撒冷”》。文章的开头写道:“《耶路撒冷》以一群出生于1970年代年轻人的逃离与重返故乡之路为核心,探寻当代复杂的现实与精神生活,构筑成‘一代人的心灵史’。它具有略萨所言的‘总体小说’的特征,文体的交叉互补和语言的变化多端形成叙事空间的多重性,嵌套、并置、残缺、互补,它们在一起构成一张蛛网,随着人物的归乡、出走、逃亡,蛛网上的节点越来越多,它们自我编织和衍生,虚构、记忆、真实交织在一起,挟裹着复杂多义的经验,最终形成一个包罗万象但又精确无比的虚构的总体世界。”
小说中,虽然是初平阳在说话,但其实都是徐则臣自己的观点,“蛛网”的困惑同样是他作为70后的困惑。他寄望于在小说中清理掉自己的问题。小说有很强的现实感,而表现技巧又是现代和后现代的。也许可以用“一个有自觉的现代和后现代小说意识的现实主义作家”来形容他。
“并不是说现实主义有多强大,而是我们的现实太强大,你一出门,现实的问题就把你围得水泄不通。”徐则臣说,“中国作家和西方作家的区别就是这样。比如说法国,他们早已经进入了平稳的中产阶级社会,没那么多事,大部分时间都在关注内心,所以文艺特别发达。不像我们,整天一副疲于奔命的样子。”
“如何处理文学和现实之间的分寸呢?”我问他。
“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他说,“既要体现现实,又不能局限于现实,否则就变成一部控诉小说或社会问题小说。哲学上有生存和存在的区分。存在更形而上一些。《耶路撒冷》里,大家生活都不容易,但是再不容易,人不能掉入生活这个烂泥坑里面。人还是需要精神生活,需要一些超越性的东西。不管你有没有文化,像小说里有一个傻子,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发自本能地,一定要到远方去,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出去之后,未必能占有财富和繁华,但他再回来的时候,跟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是会不一样的。他站到了更高一点儿的地方。”
徐则臣的老家是苏北东海农村,小时候在村里,他觉得村庄是平的,后来建了楼房,他站在上边,才把周围看得清清楚楚。
“很多作家告诉大家黑暗,具有批判的勇气,这令人尊敬。”徐则臣说,“可是,我们还应该穿透那个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