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发现赖奇克(Recsk)就位于埃格尔以西27公里时,我决定驱车前去拜访。
很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了一部叫作《逃离赖奇克》的匈牙利电影,从此这个名字就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赖奇克是匈牙利的古拉格(劳改营)。1950年夏至1953年夏,这里关押着大批匈牙利的政治犯和异见人士。《逃离赖奇克》讲述了惟一一个活着逃出这里的囚犯的故事。正是他逃到西方国家后,将狱友们的名字公之于众,才让外界知晓了赖奇克劳动营的存在。在匈共的官方记录里,赖奇克一直是隐形的、虚构的、不存在的。
我驾驶着Polo出城,沿24号公路行驶。丘陵与山谷间是松林和山毛榉,山丘的向阳面则是大片葡萄园。这条路从埃格尔到珍珠市,堪称匈牙利最美的公路。我想象着夏天来临时,眼前一定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赖奇克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庄。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两边的房子是普通的石房子,街上也看不到什么行人。尽管是冬天,阳光依然炽烈地透过玻璃射进车内,可是外面的风很大,一开窗户就会把暖意瞬间卷走。我向路边一位村民打听劳动营,她没抬眼皮,指了指村南的一条公路。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沿着那条公路开去,两旁的风景越来越荒凉。风掠过山丘和树梢,吹得车身呼呼作响。看来我已经偏离了主干道。正准备调头返回时,突然看到了路边的提示牌–赖奇克劳动营就在这条路的前方。
如今,人们在劳动营的遗址上建起了一座纪念公园。1953年的秋天,迫于西方压力,匈共释放了那些还侥幸存活的政治犯,前提是他们必须签署保密协定,不向任何人透露劳动营的情况。这之后,当局秘密拆除了铁丝网和牢房,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苏联解体前夕,这个秘密才被当年的幸存者揭露。他们倾吐往事,寻找狱友,成立了赖奇克协会。上个世纪90年代,在这些幸存者共同记忆的基础上,赖奇克劳动营在原址部分重建,并树立纪念碑,让后人铭记历史。
我穿过铁丝网和瞭望塔,来到那座纪念碑前。它的外形像两面倾圮的围墙互相倚靠,墙面上是1300位遇难者的姓名。环顾四周,所见是一片荒郊僻野的景象,再远处则是更无人烟的山林。附近有一间牢房模样的木房子,被改建为纪念馆,收藏一些囚犯穿过的衣物和被发现的遗迹。更多的则是照片:犯人举着姓名牌的正侧面照、刑罚的示意图……
囚犯们每天要进行14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却只能得到极其有限的食物。他们被迫啃树皮,挖树根,吃春天刚冒芽的青草。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们的牙齿脱落,体重锐减–死去时体重往往不及来时的一半。他们的尸体被随便扔进山里,任由野兽乌鸦叼走……
站在赖奇克的荒野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持续的恐惧。它紧紧摄住我,像海浪不断冲击着堤岸。我知道,曾经的幽灵不曾远去,它就在不远处的街角徘徊。就像《魔戒》中的戒灵蓄势以待。如果未经彻底清算,它就不会归于尘土。总有一天,将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卷土重来。
恶和它的饥饿还很年轻……
–多多《痴呆山上》
我回到24号公路,翻越匈牙利的最高峰马特拉山。峰回路转的盘山路,两边是幽深的山毛榉林。阳光洒在林间空地上,斑斑点点。山上的积雪还未融化,像棉絮一样覆盖在大片荒草甸上。有鹰在干净的天空盘旋,俯视着一切。群山之中,是沉睡了一千多年的火山群。
这里过去是苦寒之地,如今则散落着一些度假村。匈牙利的中产家庭开着车来这里喝葡萄酒,呼吸新鲜空气。我在临近珍珠市的一个度假村吃了鹰嘴豆牛肉汤和面包,从这里上M3高速,一路向西,离布达佩斯不过80公里。
车内广播放着贝多芬的奏鸣曲,窗外是一片又一片起伏连绵的田野。匈奴人、马扎尔人、蒙古人、土耳其人、德国人、苏联人,都相继踏足过这片土地,现在它在雾中,一片寂静。
(本文作者所著的旅行文学《午夜降临前抵达》9月将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本刊记者 刘子超 发自匈牙利 编辑 郑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