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嫂子是祖母辈的人了,只是按照老家习俗,我和她男的(老公)天申都是天字辈,天申我喊哥,她我便喊“大明嫂子”。
大明嫂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开来,十里八乡的都叫他“开来疯子”或者“大疯子”。他总是披散着头发,穿一条烂裤子,打赤脚,在田埂、公路上游荡。最初,村人会在吃饭时给他吃的,但他只要在谁家吃过一次,就会连续几天到那家去;家里没人,他便砸门开窗找吃的。粮食在农村不稀奇,但谁家没有小孩呢?久而久之,再没有乡人愿意给他饭吃了。远远地,看见他来了,大人会把小孩关在房里,拿着棍棒撵他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再没出现过。有关他的消息,飘散得越来越远。刚开始有乡人说在邻近的集镇上看见他,后来是在县城,再后来是省城某座天桥下……大明嫂子四处寻找,但是,她的大娃终究不了了之了。
二儿子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因为从没听村里人叫过,大家都叫他“二疯子”。“二疯子”一开始也和哥哥一样四处流浪,大明嫂子每次都拿着她的旧镰刀,背着破背篓,发现她二娃不见了便开始寻找。
乡人没有恶意,只笑:“还找二娃,那样子的娃找回来做什么用?跑了就跑了嘛。”
“二疯子”最后一次跑丢是几年前。大明嫂子还是那身旧镰刀破背篓的行头,只是比以往都慌张。她沿着公路一边快走、一边用因哽咽和恐惧变得颤抖的嗓子喊着“二–娃–,二–娃–”。也许是母亲的直觉,这次,大明嫂子没能在三五天来把她的二娃找回来。
自此,大明嫂子过上了一边寻找一边干农活的日子。农闲的季节,她四处打听,常常离家三四天寻找;农忙季节,她听到消息,还是背着破背篓,到那个有可能的地方去碰运气。最初几次,她都高兴地告诉乡人,她的二娃在哪里哪里,她去接他回来;后来次数多了,便只是安静地去,安静地回。
3年后,二疯子竟然出现在邻近的青狮镇,衣衫褴褛,头发胡子脏乱成一团。这次,二疯子回来了。他待在家里不再出门,最远的范围就是自家院子。村里人说,二疯子在外面吃了好些苦,不敢再往外面跑了。
大明嫂子家曾是两个生产队第一个建砖瓦房的人,天申哥外出打工挣钱,两个儿子相貌出众、十分精神。在村里大多数娃被夸以后是好庄稼汉的时候,大明嫂子的两个儿子被学堂老师夸赞勤奋和聪明。可是,怎么眼看着楼就塌了呢?
还不到四十岁的嫂子,眼看着十七八岁的两个儿子变成疯子,从此,一个人劳作,一个人看家,一个人寻找疯子,一个人照顾疯子。可在我记事的这二十多年里,从没听见、听说大明嫂子对自己人生的哭诉与抱怨。除了种自家的地,大明嫂子还承包了大队堰塘养鱼;在鱼塘养鸭子、养猪……日子似乎就这样一直到老远了。
突然间她就病倒了,是胃癌。“病得真了,去医院只是白烧钱。”这是农村人对待大病的无奈。大明嫂子没去住院,她躺在自家床上,天申哥带着一身病痛回来了;二儿子不跑了,就连屙屎都在房里,偶尔还会打眼前两个老人。
2014年农历11月12日,大明嫂子死了。没有按照地方风俗请锣鼓,没有请阴阳看地方和日期,静悄悄地埋在了自留地里。
文 孙春红(乐山)编辑 翁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