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
弗兰克临走前一天,碰上附近某小学落成,拉玛里欧是主要投建人,于是他就顺道去当了回嘉宾。
84个学生都来了,从5岁到十三四岁不等。他们自行从教室里搬出来还带着木刺的新桌椅,一排排摆在中央的一小片空地上,然后三五成群坐下,安安静静托着腮帮子听台上的人讲话。
昨天他们都还身裹碎布、脚踏牛粪,满脸的汗渍鼻涕印和苍蝇,但今天一穿上与坦桑尼亚国旗同色的崭新校服,再把灰和泥一洗,配上鹿一样的眼睛,一下判若两人。
弗兰克、拉玛里欧和当地的酋长、校长以及其他头面人物正襟危坐于房檐下。站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我无意间瞥见弗兰克在不停用两个指头揉眼睛,一看,原来他是企图在眼泪流下来之前把它们抹掉。被发现后,他干脆起身离席绕到了教室后头的空地,坐在一截破树桩上,从夹克里层掏出小瓶威士忌。
他说看着这些孩子无邪且无知的样子,就不由自主想到他们的未来。
“我知道他们把我叫来,无非是想让这些孩子都能够像我一样,所谓的‘出人头地’,都能够冲出马赛、在像广州这样的城市里立足。可这与我真正想说的,恰恰相反呀。我想告诉他们的是:你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所以不必犯贱、跑出去给白人们当奴隶。你不知道你所幻想的光明前途,是多么可笑的玩意儿。
这话我跟拉玛里欧讲过无数次,他是这里最有钱人家的长子,长子啊,他想要什么没有呢,他不听,就是喜欢什么鬼夜生活、高科技、现代化,可你去是给人当矿工,你当50年矿工,还是矿工,白人永远不会把矿给你!当然他可以把这些牲口卖掉,迁到城里,可以把日子过得比所有人都要奢侈,但我大可用我自己的经历告诉他,都是bullshit。最终你只会发现,nothing new。
令我难过的是,我没有资格把真相告诉他们。因为我自己本身就做不到,只他妈地能嘴上说说,总想回来,可每次回来连一个星期都呆不住,总觉得家好像已经不在这了。但我知道广州更不是家,永远不可能是。算了,搞不懂……”
这时拉玛里欧走过来,说是该轮到弗兰克发言。他把酒收起,顺手掏出口气喷雾朝嘴里按了三下,回去了。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隐藏“真相”,就像人们在所有开幕式上讲的那样,并没有太多新意。但在最后,他如此说:
“……知识是好的、学英语是好的、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好的、文明也是好的,但你们要知道自己的限度,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往前走、什么时候该回家,最重要的,要知足。”
弗兰克走的那天清晨,他80岁的母亲怎么都不愿意走出布马。她说知道自己反正在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儿子,那干脆连最后一面也省掉算了。
尽管如此,在关上车门之前,我们还是听到了她吼叫一般的喑哑的哭声。
在送弗兰克出村的途中,当吉普车行驶于低山与灌木的荒原中时,我靠在车座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浅显的梦–我18岁成人的那一天,同样是在这样初升的太阳光下,父亲对我说:“你已经18了,是该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走吧。”然后我就欢快地跑出了家门,归期不详,像一匹终于被松开缰绳的马。
就像这些部落里的青年,还有30年前的弗兰克、坐拥几千头牛羊的拉玛里欧、天河体育中心绿茵场上的小伙子,以及新学校里那些即将不顾一切想要打开幻觉大门的孩童,他们极其贫穷、又极其富裕;极其缺乏、又极其丰满;他们享受着世界上最磅礴的日出与日落、享受着疾驰无惧的烈风、享受着大火一样的爱与恨,还有自由,他们或许真的生来就得到了人们在爬上金字塔顶端后所渴望的那些东西。
他们却还是想出去,向往城市不夜的酒和鼓点,于是宁愿当一个矿工或卑躬屈膝地为白人刷一个马桶,却也还是想出去。
但又好比弗兰克,得到最初想要的一切之后,又总妄想着渡回某个回不去的对岸。
终于我们站在一棵粗硕的猴面包树下简单地握手拥抱,道了别。
看他的车越开越远,轮子卷起大团尘土。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处,盖茨比的墓碑上刻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特约撰稿 陈又礼 发自坦桑尼亚 编辑 张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