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学读书时,他染上了吸烟的习惯。做了小学老师后,碰到课本有篇关于戒烟的文章,他跟学生说:“老师已经吸烟上瘾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们年纪还小,一定要戒烟。”下课后,他突然觉得这一堂课上得极其无聊,自己作为老师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何要求学生做到?于是断然戒烟,这一戒就是三十多年,直到离开大陆前夕才复吸。
在外部环境方面,钱穆可谓得天独厚。在常州府中学堂读书时,老师中就有后来的史学大家吕思勉。吕思勉很欣赏这位学生。一次考试,钱穆非常喜欢关于长白山地势军情的题目,答起来忘乎所以,不觉考试时间已到,而他只做了这一条题。试卷一共有4道题,每题25分。交卷后,几名同学偷看吕思勉改卷。按常规操作,老师改卷只需要给分,不需要加批语。然而改到钱穆的答卷时,吕思勉用铅笔不断地在试卷上写批语,写了一纸又一纸,最后嫌削笔麻烦,干脆把铅笔劈开两半,让铅条可以随手抽出,以便快速书写。成绩发布后,只答了一道题的钱穆得了75分。
文史大家、钱锺书之父钱基博,也是从小学教员一直做到大学教授。他年长钱穆8岁,很赏识这位同宗,钱穆到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就是钱基博介绍的。钱穆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8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钱基博)。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严耕望感慨,“清末民初之际,江南苏常地区小学教师多能新旧兼学,造诣深厚,今日大学教授,当多愧不如。”师友相得,令钱穆的学问不断精进,很快就在江南小有名气。
他守旧吗?
余幼孤失学,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识,开见解,首赖报章杂志。适当新文化运动骤起,如言自秦以下为帝皇专制政治、为封建社会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颇见其不然。故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钱穆《国史新论》再版自序
这是钱穆83岁时在台湾写下的文字。如果只看他晚年对新文化运动的批评,容易觉得这是一个守旧不前的人。事实上,在江南的成长阶段,钱穆就非常关注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与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阅读《新青年》。晚年回顾这段历程,他庆幸自己通过关注最新潮流,却更加下定决心重温旧书,不被时代卷走。
他有激越的一面。在常州府中学堂肄业原因是参加学潮,当时他作为学生代表,反对学校的修身课,要求开设希腊文课,因反对无效而退学。对于革命,他是赞成的,1910年就私自剪去了长辫。他曾告诉学生钱树棠(1918-2014年,学者,抗战时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师从钱穆),辛亥期间,他一度计划在棉衣里塞入银元,制成类似于盔甲的战衣,去参加革命军攻打南京的战役。
钱穆在新亚书院的学生唐端正回忆,钱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打太极拳,呼吸深长,全套每次可打30分钟,有一天在新亚上课,突然来了两个青年流氓,在门口探头探脑,还旁若无人地在课室内左右穿插。钱穆警告无效,怒了,“把长袍的两只阔袖拉起,露出两只结实的手臂,一个箭步就抢到那两个阿飞的面前,摆出个揽雀尾的姿势,把他们吓得一溜烟跑了。”
从钱穆身上充盈的生命力来看,他如从军,将会是个勇猛的士兵。
《国学概论》是钱穆在赴北平任教之前所成的书,谈到风头最盛的新文化运动时,征引胡适、陈独秀、鲁迅诸人的材料繁多,可见他对这场运动的关注程度。书中评价这场运动时,利弊并举,语气平和。对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他说:“其书足以指示学者以一种明确新鲜之方法,则其功亦非细矣。”
两人相识于钱穆赴北平之前。胡适有次去苏州中学做演讲,因钱穆已在当地颇有名气,东吴大学的教师陈天一叮嘱胡适:到苏州不要忘了见一见钱穆。那时钱穆正在写《先秦诸子系年》,有两本很生僻的讨论《史记·六国年表》的书,他怎么都找不到,于是当面向胡适询问。不料胡适也答不上来。事后钱穆反省自己“书生不习世故”,初次见面就问生僻的书,无疑是在刁难对方,但因为这个问题积压在心中已久,突然见到一位“天下名人”,是以不禁冲口而出。
这件事没有妨碍胡适对钱穆的肯定。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后,胡适在日记里说:“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1931年钱穆进入北大历史系任教时,主持该系工作的正是胡适,其时是文学院院长。而胡适的高足傅斯年也认可这位学术新星。在北平,钱穆一度是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的常客,有外国学者来史语所,傅斯年就安排钱穆坐在客人身旁,并向客人介绍说:这是《刘向歆父子年谱》的作者钱穆。